父亲变得越来越烦躁,我经常看到他从书房出来,拎一包东西,急匆匆从我身边走过。袋子是黑色的,看不清里面的东西。我清晰的记得,父亲的变化是始于一个秋天的黄昏,院子里的树叶仓皇飘落,纷纷扬扬漫天飞舞。父亲脸色阴郁,行色匆匆,穿过落叶堆积的院子出门。父亲回来时依然阴沉着脸,我甚至注意到他脸上藏着些许怒气。他走过我的身边,没有看我一眼,但他的双手是空的,那包东西不见了!
后来,妹妹从院子后面的垃圾堆里发现了父亲丢掉的东西,都是父亲的泥塑作品,有些像爪子,有些像胳膊,有些像鹿角。当妹妹神秘莫测地告诉我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想,或许是父亲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才变得越来越急躁吧。
父亲的变化越来越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喜欢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面,一待就是一整天。后来他甚至告诫我和妹妹,没事不要到他的书房去。父亲不得已外出的时候,他就把书房的门反锁着,仿佛在提防着什么。当然,父亲的告诫对妹妹是没有效果的,妹妹从来都不是一个老实听话的孩子。我妹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闪一个主意,瘦小的身材里面藏着一个疯狂的灵魂。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叫父亲吃晚饭,我轻敲房门喊父亲,但是书房里没有一点动静。妹妹嫌我太温柔,便拿着铁棍准备撬门。她的理由是,爸爸一天没吃东西,可能饿晕在书房了,父亲急需我们的救助。我正要劝阻时,父亲突然开门出来,阴沉着脸,瞪着我和妹妹。什么事?你们拿着铁棍干什么?他的声音像落叶一样干涩。爸爸该吃饭了,妹妹甜甜地笑着,笑容干净清澈,浑然不觉父亲阴沉的脸。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没事不要来烦我吗?你们都当耳边风的吗?说完父亲又转身回了书房,把门反锁起来。妹妹向我吐舌头,做鬼脸。
父亲以前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总是穿着一袭灰白色的长袍,对每个人都微笑。后来母亲过世后,父亲渐渐地变得沉默寡言。很多时候父亲独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三角梅慢慢地爬上围墙,看太阳慢慢下山。他仿佛在等待着母亲像往常一样,推开院子的大门回家。但是父亲总是刻意避免让我们看到他孤独的身影,他一如既往的对我们微笑,但是我能看得出父亲笑容里的落寞。
母亲去世后,父亲开始喜欢上泥塑。他捏的每个泥塑都和母亲有关,有些甚至就是母亲本身。我曾在他书房里看到过十多个泥塑,全都是母亲的各种形态,或坐着,或站着,或微笑,或伤心。我能想象在每个寂寞的夜晚,父亲一遍一遍地捏塑母亲的形象,黯然泪下。
后来父亲变了,父亲的改变是源于一幅画。
我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坐二楼的窗台前看书,窗子临街,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白晃晃的阳光在他们头上哔啵作响,青石板路的街道仿佛冒着腾腾的热气。父亲在楼下教妹妹写字。我合上书本,游目四顾,百无聊赖地欣赏众生百态。这时我看到一个穿着破烂的人,站在我家门前的松树下,松树的叶子有气无力地垂着,就像它旁边那只趴着昏睡的狗。有时候妹妹会对那只狗扔石头,看到它惊慌地跳起来,妹妹咯咯地笑。但是今天她被父亲强制练字。父亲说女孩子不能疯疯癫癫的,要学会修身养性。
我之所以注意那个穿着破烂的人,是因为他手上拿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奇特东西,因为反光的原因,我看不太清。那个人停在我家门前松树下叫卖。他一边叫卖一边用手拭着汗珠。在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他对我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他的牙齿很白,森然欲择人而噬的样子,这让我很不舒服。
毫无疑问,父亲被他的叫卖声吸引了。他叫着,家传绝版名画。父亲向来对琴棋书画这些艺术作品没什么抵抗力,这种哗众取宠的叫卖更击中了父亲那根敏感的神经。
我听到父亲打开大门,去到乞丐身边。父亲看了看乞丐手中的画,不禁莞尔。然后摇摇头准备离开。这时那个乞丐追上去,神神秘秘地对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的表情就变得凝重起来。他从乞丐手上接过那幅画开始研究起来,脸上的表情是变幻莫测的。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我看到父亲似乎出了很多汗,脸色通红。最后父亲毅然决然地买下那幅画。
现在回想起来有一点诡异的是,父亲当时把画卷起来带走,并没有付给那个乞丐一分钱。而那个乞丐也不问,看到父亲带走那幅画时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甚至觉得这是一种赠送。
父亲步履匆匆的回到了他的书房,没有跟我们说一句话。等我再去看那个乞丐的时候,他已经不见。我四处搜寻着他的身影,只看到茫茫的人海和无尽的喧嚣。空气沉重而凝滞,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整条街道在我眼前浮动,犹如一场幻觉。
整整一天,父亲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面,研究那幅画。他把画挂在书房,不允许我和妹妹靠近。很明显,父亲不想我们看到那幅画。
很多个失眠的夜晚,我站在院子里,看月光如水。而父亲的书房紧闭着,黑黢黢的,时间和空间仿佛在那里停止,似乎有某种力量在书房的上空聚集盘旋,让人望而生畏。我不知道那个乞丐到底卖给父亲一幅怎样的画。妹妹曾经多次怂恿我溜进父亲的书房偷看,都被我拒绝了。我想父亲不让我们看自然有他的道理。同时心中有些若有若无的期许,或许那幅画能分散父亲的注意力,从而淡忘失去母亲的悲伤。
可是事与愿违,父亲的怪癖与日俱增,他开始对一切都漠不关心,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研究那幅画,他甚至忘了妹妹的生日。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因为妹妹是他最宝贝的公主。父亲对那幅画的感情是病态的,让人不解的。有时候我看到父亲苍白的脸色,凌乱的头发,眼睛虽然布满血丝,但却炯炯有神,我就觉得父亲变得越来越陌生,甚至像换了一个人。我曾经劝说父亲放弃这种病态的生活方式,父亲不听,还把我骂了一顿。
在一个秋日的早晨,妹妹早早把我叫醒,她说,哥,我们把爸爸的画偷走吧,这样他就会回到以前的样子了。我说,爸爸像守财奴一样守着他的画,不让任何人靠近,怎么偷?妹妹神秘地笑道,我自有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你除了会闯祸,我看不出还有什么特长。我懒洋洋地说。妹妹狡黠一笑,你等着吧。显然妹妹对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怪异举动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毕竟她才12岁,毕竟她只是个闯祸精,她只对一切冒险行为充满病态的激情。我对她所谓的办法不抱任何希望。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父亲罕见地出门办事。父亲出门不久,我看到妹妹溜进我的房间,对我笑嘻嘻地说,怎么样,我的点子不错吧。
我一脸疑惑。
妹妹得意地说这叫调虎离山,你以为爸爸那么轻易出门吗?那是我的功劳。我模仿城北李叔叔的笔迹给爸爸写信,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爸爸早早过去一趟。
说着拿出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动,这是我偷偷配的书房的钥匙。爸爸以为他把钥匙藏得很好,但却瞒不过我。
说到得意处,我看到妹妹嘴角上扬,眼中星光璀璨。
我从小就是个成熟稳重的孩子,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街坊邻居都说我做事得体,像个小大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用骗和偷来解决问题,但是除此之外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犹豫再三,决定与妹妹同流合污。我对这次的妥协是无奈而苍凉的,因为我对自己的形象敝帚自珍。我心中暗叹,悲戚自己将永远失去的形象。这种内心的挣扎犹如一场生离死别。
我们来到父亲的书房。正当我把钥匙插进门锁的时候,院子里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接着是鞋子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父亲回来了!
我的手有些发抖,我忙把钥匙收起来。妹妹的表情有些疑惑。我们都没想到父亲那么快回来。
一进门我就听到父亲破口大骂,混账东西,别让我知道是谁的恶作剧!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半路上碰到李叔叔,事情果断败露,李叔叔说并没有写信给父亲。可想而知父亲有多恼火。
你们俩在这里干什么?父亲没好生气的问我们,眼中盛满了不信任。
这时妹妹笑嘻嘻地迎上去,爸爸,你回来了。小白偷吃了我的零食,我们正在找它呢。小白是妹妹养的一只狗。我很佩服妹妹说谎不眨眼的勇气。
父亲哼了一声,对妹妹的撒娇视而不见,不再看我们一眼,走进他的书房,反手把门关上。显然他的心情糟透了。 妹妹讨了个没趣,狠狠瞪了我一眼。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妹妹在院子遛狗,我突然听到一声怪叫从父亲的书房里面传出来。那声音仿佛一只野兽逃出牢笼,带着嗜血的渴望。我和妹妹吓了一跳,小白也惊慌的乱吠起来。
我和妹妹慢慢的走到父亲的书房门前,侧耳倾听,怪叫声消失了。
爸爸,出了什么事。我在门外叫,我能听到我声音有些颤抖,书房里寂然无声。
我又猛地敲门,爸爸,你没事吧?
没有回应。
我突然想起怀中那把钥匙。我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书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父亲不见了!
我和妹妹对望了一眼,都没有说话。月光从门口斜灌进来,我们的影子铺在地上,了无生气。两边书架默然而立,两个书架的中间是一张小床,床上被子叠得整齐。早上的时候我分明看到父亲进了书房,怎么现在却不见了呢?我看到妹妹的表情惨白如同当时的月光。院子里是霜露降临的声音,整个世界一片肃杀。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茫然不知所措,一切都显得虚幻飘渺,我们仿佛经历了一场梦。
一夜无眠,黎明悄然而至,当第一缕阳光斜照进我的窗台的时候,我听到父亲书房的门打开了。开门的居然是父亲!
父亲的面容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分外清晰,但是比平日更显苍老和疲倦。
爸爸,你昨晚去了哪里。我问他。我直视父亲质疑的目光说,昨晚我们听到书房里的怪叫,我们很担心你。
父亲对昨晚所有的事情矢口否认。没有怪叫,他阴沉着脸,同时声称他昨晚出去了一趟。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昨晚父亲确实没有出过书房的门,这一点我可以确定。但是父亲是怎么离开的?很重要的一点,昨晚我和妹妹一宿没睡,我们根本没有看见父亲回来的身影。但早上的时候父亲却从里面开门出来了。一切都显得诡异莫测。我想父亲肯定有事瞒着我们。
父亲说,你们都累了,回去休息吧。我看到父亲的眼神是飘忽躲闪的。我能感到他语调中那一闪而逝的温柔,就像曾经一样。
看到父亲转身回书房的身影,我说爸爸,我和妹妹都很担心你。我们需要你。我看到父亲的脚步稍微停顿,然后义无反顾地进了书房。
从那以后,我时常能听到书房里传来的一些怪叫声,时而惨烈凄厉,时而痛苦愤怒。而父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
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我想如果母亲还在。爸爸一定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有一天晚上,妹妹慌慌张张地闯进我的卧室把我叫醒,她说,哥,我知道爸爸去哪里了,快点跟我来。
我记得当时已经过了午夜,苍白的月光爬进我的窗棂。我看到妹妹的眼睛明亮如星。
我穿着睡衣就被妹妹拉出了卧室。妹妹把我带到父亲的书房。拿出那把钥匙打开房门。如同上次一样,父亲果然不在书房里。我疑惑的看着妹妹。
只见妹妹在左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书本的后面居然有一个圆形开关。妹妹顺手一旋,只听轰隆一声,书架旁边的墙壁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门。父亲的书房里居然有一个暗门!
妹妹说,早上父亲外出,她借机躲进书房,藏在床底下。她说她一定要弄清楚父亲消失的真相。妹妹在床底下潜伏着,像黑暗中捕食的野兽在等待时机。黄昏时分,她看到父亲回到书房,然后在左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了暗门的按钮。
哥,我们进入看看,爸爸一定有很多事瞒着我们,妹妹说。
我点点头。 走进暗门,是层层石阶,盘旋而下。我们屏住呼吸放缓脚步,像窃贼一样,顺着石阶往下走。
石阶的尽头隐隐传来野兽的叫声。妹妹紧紧的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虽然他是个闯祸精,毕竟她只有个12岁的小女孩。我轻轻的捏了捏她的手,以示安慰。
石阶的尽头是一座大殿,大殿里面灯火通明。隐隐有说话声传来。我和妹妹躲在石阶的墙壁后面,侧耳倾听。
我尊敬的主人,您的躯体即将塑造完成,很快您就可以复生,我夜观天象,恶魔之眼即将出现,您的时代即将到来。
我听到一个声音虔诚地说。
我从墙壁后面探出头,只见一个怪兽的泥塑立在大殿中间,它的旁边是一个穿着黑袍的中年人,恭敬而虔诚。他背对着我。这个背影我仿佛在哪见过。
而父亲站在那个黑袍中年人的旁边,他正在捏塑一条类似手臂的东西。父亲是那么的专注,以致他对黑袍中年人说的话充耳不闻。
没过多久,只听到父亲长吁一口气。他将那条塑造好的臂膀安装在那只怪兽的身上。
此刻大殿里面寂静无声。当一切都就绪之后,我看到黑袍中年人和父亲抬起头盯着墙上的一副画像,他们一动不动,静穆的氛围,仿佛在等待着天神的降临。
我顺着父亲和黑袍中年人的目光,看清楚了那幅画。那是一幅古怪的画像,画面上是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漆黑的身体覆盖着坚硬的鳞片,上肢强壮,下肢纤细,手臂像树枝一样弯曲开叉,两只手是锋利的钢爪,头顶上长着麋鹿一样的角。怪物的整个身体悬浮于空中,烈火在他躯体里面熊熊燃烧。
再看那个塑像,简直和画里面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一双眼睛,躯体的周围也没有火焰。
时空仿佛凝滞了。在一种压抑的氛围中,突然之间,一道刺眼的白光,从那幅画喷射出来,射在怪物塑像身上。
一声长啸,整个大殿都在颤抖。
只见塑像的身体突然窜起一道明亮的火焰,在熠熠的火光中,我看到怪物狰狞的面容。经过火光的洗礼,怪物的躯体褪去了泥土的颜色,整个身躯焕发着生命的气息。
没有眼睛的恶魔活了!
只见那个黑袍中年人对着没眼的恶魔鞠了一躬,说道,恭迎主人回归。
恶魔在烈火之中狂笑,一千年了,我被困在画里整整一千年,我所受的苦,我要加倍还给那些虚伪的世人。
这时,我看那个黑袍中年人转过脸来,居然是那个卖画的乞丐!
我的心砰砰乱跳,从各种细枝末节推测,这个黑袍中年人就是这个恶魔的仆人,为了帮他的主人从画中脱困而出,他找到了父亲,一个泥塑巧匠,帮他主人塑造身体,然后通过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之复活。难怪之前父亲一袋一袋得扔掉那些假肢假手,原来都是为恶魔做的失败的作品。可是父亲为什么要帮助他们呢?
看到恶魔复活,父亲也松了一口气。父亲说,世上的恩怨情仇我不管,希望魔君遵守承诺,复活我的妻子。
原来父亲是为了母亲才这样做。可是这个恶魔真的会信守承诺吗?
那个黑袍中年人笑了笑,说,不急,只要我们找到恶魔之眼,我主人肯定会帮你实现愿望。我夜观天象,这几天恶魔之眼会出现在附近,融合恶魔之眼后,我的主人将彻底地恢复自由,别说复活你的妻子,就是再给你十个八个妻子还不是举手之劳?
你们不讲信用!父亲暴怒,你当时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当时可是承诺了只要我帮你主人完成躯体,你们就帮助我实现愿望!
那个黑袍中年人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没有恶魔之眼我主人法力不够,暂时有心无力。这样吧,明天起,我带些恶魔之土给你,你先将你妻子的躯体塑造好,等我主人得到恶魔之眼恢复了法力,立刻帮你复活,你看可好?
父亲冷哼一声,想了想只能同意 。恶魔之土我明天就要,父亲说。
那就一言为定。黑袍中年人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