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

作者：王玉才

      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常常想起庄头那副石碓，想起童年在那里度过的许多时光。     

        那个石碓是人力操作的。在庄西头小河边的公用地块上，由王老爹负责照看。碓头朝南，朝小河，舂碓时视野开阔，可以看见河里芦苇、菖蒲一天天长大，看见鸭子翘起屁股捞食，捞到好东西，相互争抢。碓臼是一块四方石中间凿个圆椎型的槽，槽口直径大约有一尺，深度不知多少，只记得那时舂完碓收拾粮食，要趴在地上将膀子伸长了，手才能扒到底，一把一把地将粮食掏出来。碓椎是硬杂木的，底下套了个铁箍，铁箍里镶着几颗铁块，叫碓牙。舂碓就凭碓牙一口一口地咬破粮食的皮壳，而使粮食可食用。碓身是一棵带丫杈的大树做的，树根重的一头是碓头，树梢轻的一头是碓尾，两个杈枝是脚踏。靠近脚踏的地方横担一根铁棍叫碓担，担在两块石头的槽子上。一个人舂的时候，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踩脚踏，一般都是右脚踏，好用力，也有人左脚力大，便用左脚，碓头便以碓担为支杠翘起来，脚力一松，碓头向下，碓牙便“嘭”地啃粮食一口。两个人舂时，一人用一只脚，各踏一个踏子，便省劲快些。

      我的印象中，我们都是舂大麦。将大麦晒干，装在袋子里，往河里一淹，立即提上来，淋到不滴水，便倒入碓臼中舂。舂的时候，一压一松必须合律，不能乱，不能滑下，否则便会伤到脚，伤到腿。当碓头落下时，碓尾翘起的力量很大，不合律便会反向撞到脚掌，能使脚踝受伤而走不得路；如果一脚踩滑，则脚踏会碰到小腿，能使小腿擦破流血。母亲在碓头拿着高粱把子，每当碓头抬起来，便将翻出来的大麦扫进去。那个很危险，必须保持专注，否则很容易受伤。有一回母亲的小拇指便被碓牙舂扁了，流了许多血，一碓臼麦子都夹着血色，半年才好。

        碓场不大却是聚事厅。只要有人舂碓，就有人赶去玩，大人聚在一起谈家常，说笑话，讲个没完，还时不时上去帮踩两脚，帮扫扫刷刷。小孩围着，侧耳听，听烦了，男孩便追逐嬉闹，滚铁环，抽老牛（陀螺），砸钱堆；女孩便踢毽子，跳绳。舂碓不完，人气不散。到夏天乘凉时，没人舂碓也会有人去玩。那里开阔，没有高杆庄稼，风不受阻挡，掠过河面更感觉凉爽。妇女们拿着巴蕉扇，有的没的刮一下，说到高兴处，前仰后合，笑声飞到河南的庄子上，惹得人家隔河喊问：拾着什么欢喜团子了？也跟着笑。直到孩子倒在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声，才悻悻地各自回家。

      我有没有单独舂过碓，想不起来了，但踩不动的记忆却很深刻。踩到没劲时，两手按着膝盖向下发力。力度不到，碓头绝不翘起，丝毫搭不得奸。舂一回碓，要几天不会好好走路。

      有一年，不知从哪里弄点糯米回来，好像是三伯父带来的。听说碓舂的雪子比磨子拐的更粘，便将糯米浸了水，沥了一夜到碓上去舂。打了几桶水将碓臼刷了又刷，又刷碓牙，看着已经很干净了。将糯米倒进碓臼，还是太少了，只铺在臼底一层，便开始踩踏板，“嘭—嘭—嘭—”，几下就听到碓牙撞到碓臼的声音，赶紧停下来，将糯米向臼中心集中，再舂。捣鼓了半天，将糯米雪子打荡出来时，母亲噘着嘴念道，都是你爸听了哪个馊主意，还剩一半么！回家不知道又怎么捣鼓，蒸出糕来，一出锅自己未吃，先给左邻右舍一家家送些尝尝，结果都跑来说，粘倒很粘就是又不白又碜。母亲念叨了好久：听你爸馊话，好东西弄作得了！父亲的威信进一步扫地。   

        碓，应该是石器时代的印记吧？始于何时，无从查考。汉代有文献提到碓，如《桓子新论》：“因延力借身重以践碓，而利十倍杵舂。”延用几千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在用，尽管有水碓、畜碓，终究都是用的石臼。但就在那几年间，一下子就彻底不用了。现在还能偶然看到的碓，应该是博物馆的收藏，旅游景区的点缀，农家院墙角落的遗忘，亦或是特色小吃的卖点。可以自豪地说，粮食加工，是在我们这一代，从石器时代的余影中一下子跨到了电子信息时代，从人类文明的队尾串到队头。

        我曾专门打听过那碓的下落，无果。半条庄子空落落的，老人长行了，年轻人进城了，仅剩一户比我大三四岁的两个活人，抱着手机刷得老眼昏花，业余时间种种田，喂喂鸡。我问他们碓在哪？他们反问我台湾到底多晚能打下来。我很惭愧。是啊！找一个过气的碓干什么呢？为什么不去关注大事，关注未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