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部诞生于新旧势力交汇锋面下的歌颂青年一代反封建斗争和民族主义觉醒的长篇小说。在这部作品中,青年是主角;在那个时代,青年的确就是主角。所以我要剖析在这部作品中的几个平凡而伟大的青年,带上我为她们的人生经历的淡然、同情、心酸、愤怒、还有指责。
我必然要先写女子。首先,我自己就是一个女子;其次,青年的这条成长、奋斗的道路是以许许多多弱女子的血肉之躯填埋坑洼而来的。
温柔贤淑李瑞珏
瑞珏初次登场,是在那场抓阄决定的婚姻中。珏和丈夫的婚礼,在她丈夫眼中是一次把戏,洞房花烛夜时,她的丈夫“还要做戏”。从觉新的描述中,我们可以知道瑞珏是一个体贴、温柔、相貌也并不比他那个表妹差的姑娘。她用善良、温柔、美丽的少女身姿使得觉新暂时忘记了以前种种,陶醉在少女甜蜜的爱情里。
第二次见她是在觉慧的日记里,她从新嫁娘变成了高公馆里的少夫人,褪去了初嫁进来的娇羞。觉慧在梅林瞧见嫂嫂带着不满四岁的海儿在折花。瑞珏的美丽通过觉慧的描述更加形象起来:亲切而丰满的面庞,灵动而充满善意的大眼睛,使人不觉从心底浮起了好感。她笑着解释亲自折花的缘由,又亲切地说道她前几天还画了一幅梅花帐檐,“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薄薄的红云,接着又露出很温和的微笑,两颊上微微现出两个酒窝。她说起‘他’字,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温情”。她又亲切地安慰觉慧,邀他到房里来下棋。这时候的李瑞珏被爱情滋润得更加丰满、灵动和落落大方,她的善良和爱护兄弟的本性在这风起云涌的年代是多么宝贵的品质。后来她和三弟下棋,书中写道她的棋艺是要比觉新好的,她的孩子海儿很聪明,也肯听大人的话,大家都很喜欢她。在那个女人相夫教子还成为共识的年代,可见珏的才情和教子有方。她又和觉慧谈到她的少女时代,说道她的姐姐嫁入婆家后的凄凉境遇,红了眼圈。这时候,作者已经在浅浅的表露出尽管是瑞珏这样的好女子,也难免经历旧势力的黑暗,同时姐姐小产而亡的结局,又何尝不暗示着瑞珏的结局呢?
在战争的年代里,安稳的日子并不会长久。当战争袭来,珏是惊惶的,弱小的。“在这一刻海臣对她是更可宝贵的了,好像有什么人就要把海臣给她夺去似的”,这里并没有写道她的丈夫觉新,其实我们并非不能认为珏对于孩子的爱多于丈夫,毕竟她是在传统礼教下成长的女儿,她只是集合了中华妇女的大部分美德于一身而已。后来战火烧到了高公馆,觉新要舍己保家,珏毅然与他共死生,然她却看见他对她作揖,听见他恳求的话语,“瑞珏呆呆地望着觉新,一眼也不闪,好像并不认识他似的”。瑞珏一介小女子身上却有着大大的无畏的勇气,在这危难关头,她或许也意识到了觉新对她的看法,但她始终是善解人意的,她依了他的话,一瞬间她竟有勇气承担最坏的后果,还不忘叫海儿唤一声“爹爹”。
再说瑞珏与钱梅芬的关系,她俩在二十章初次见面,珏跟梅只谈过这一次话,她却忽然觉得自己很喜欢梅。后来两人互诉衷肠,珏说出了她早知道梅和觉新以前的关系,却不知道觉新依然爱着梅,现在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爱梅花。珏的性格使得她面对这件事时只能责备自己,但是令人感动的是,她心中对此事毫无芥蒂,她善良宽厚的爱也作用于梅身上,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悲哀,她把梅视作亲姐姐一样爱护,这样的女子,怎能不说她仁爱?
珏的一生很快到了尽头,然而至死还是那么美丽无暇。她终于被封建迷信所迫害,在怀胎快足月的时候被赶到了城外,她说“你怎么担得起不孝的恶名?便是你肯承担,我也决不让你承担”。她的语气是那样笃定,她的心灵是那样宽容,你细想她的话,她就是要牺牲自己让觉新有一个好的名声。她搬到城外去后,也害怕,也伤悲,但她终于扛不住了,她其实早有预感了。她对着觉新说:“我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缘故这样容易伤心,你每天回去的时候,我总觉得好像不能再跟你见面一样”。像她这样坦率的女子,像她这样敏感的女子,像她这样善良的女子,总该幸福地过一生?
纯洁天真的鸣凤
《家》第二章,婢女鸣凤,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脑后垂着一根发辫,一件蓝色棉袄裹着她的苗条的身子。瓜子形的脸庞也还丰润,在她带笑说话的时候,脸颊上现出两个酒窝”,闪动着两只明亮的眼睛。
然而,处在这样卑微的地位,拥有那样梦幻的暧昧,鸣凤真的只是天真活泼吗?
《家》第四章,“夜死了”,鸣凤辛苦了一整天,等太太小姐们都睡好了她才暂时回复自己身体的自由。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她特别重视这些自由的时间,“她要享受它们,不肯轻易把它们放过”。她来到这里七年了,“流眼泪和吃打骂成了她的平凡生活里的点缀”。“她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由一个万能的无所不在的神明安排好了的,自己到这个地步,也是命中注定的罢。”这个信仰来自她十几年的生活经验,然而她心中的幻想却嘶嘶作响,她梦想成为她所服饰的小姐们的其中一个,拜托所谓的“命中注定”,她真是怕死了五太太房里喜儿的归宿。然兜兜转转,这个少女无非是在梦里和自己都命运斗争罢了,她只能囿于这个封建大家庭,艰辛地生活着,便是她心头的朱砂痣,那个说着“我无论如何让你出去,不会叫你走喜儿的路”的少年也不能拯救她。
鸣凤,到底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她怎么会把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压在觉慧身上呢?是她身份的低微和见识到短浅的造成是罢。她只是个丫鬟,每日只在太太小姐们身边服侍,光是计算着怎样使自己少吃些打骂就耗尽了心神,与觉慧这样的新青年怎么能走到一起呢?后来她明白了,却还是信任他,是她的天真高估了这位心上郎君的实力。呆呆傻傻的鸣凤与慢慢成熟的觉慧相遇,她终究成为了他踩着的尸骨。
那个晚上她去找了他三次。第一次,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觉慧窗下,“她不做出一点声音,唯恐惊动里面的人。她盼望他走到窗前揭起窗帷来看她,她在那里等待着。”然而,里面“只有笔落在纸上的极其低微的声音”。第二次,她走去窗板上敲了两下,“她盼望他会听见敲声。但是这一次他只在里面做出两三下声响,好像是移动了椅子,接着落笔的声音更勤了些。”第三次,她还怀着最后的希望,“又一次走到窗前轻轻敲了三下,又低声叫了一次:‘三少爷’,便后退两步静静地站着。她想这一次她一定会出现了。”然而并没有,“只是落笔的声音更急了。”她痴痴地立在原地,她知道无论她再怎么敲,他都不会听见的。“她不怨塔尔,她反而更加爱她”,她小小的身躯拖着杂乱的步伐没入夜色,她不恨他舍弃了自己,她要靠她自己拯救自己。
那个年底没有什么浪漫的爱情故事,有的只是在现实目前丢盔卸甲的舍弃。那个逆来顺受的丫鬟,那个梦想着精美服饰的少女,那个总是“轻轻”对待心上人的鸣凤,她分明不是短浅的人,但是她是纯洁的人。她怎么会在明知对方选择的情况下,让他为难呢?这场无疾而终的暧昧,是谁付出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