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暑期三下乡社会实践创作的微文学作品
作者:尚文晖
蝉声稠得能糊窗纸。八十一岁的陈素英,背倚着老宅斑驳的门框,蒲扇摇得心不在焉。一阵裹挟着溪水凉意与青檀皮涩气的风扑进院子,她眼皮一沉,红星宣纸社巨大石槽里纸浆翻腾的哗哗声,便如潮水般涌来,从未在她心底真正止息。
1957年,皖南山区乌溪村。十六岁的陈素英是陈家二丫头。父亲陈老三,祖传宣纸匠人,守着家里小小的作坊,日子紧巴。母亲王氏,常年被咳疾缠磨。姐姐素芬大她五岁,念过初中,一心想考县师范。
那年,形势变了。“小作坊单干没出路!要入社,搞集体!”红星宣纸社成立,吸纳了村里大部分纸匠。陈老三本不想去,可不入社,原料难买,销路被卡,家里眼看揭不开锅,母亲的药钱更是没了着落。
素芬看着蹲在门槛上愁容满面的父亲,攥紧了县师范的招生简章,声音发颤:“爹……我不考了。我去社里干活,挣工分。”她打断父亲砸锅卖铁的誓言,“砸锅卖铁也供不起俩!英子还小,娘要吃药。我去社里,咱家才有活路!”她转身冲进里屋,出来时把一个小小的蓝布包塞进呆站着的素英手里:“英子,拿着。姐……姐用不着了。”素英打开一看,是一枚磨得锃亮的铜顶针。素芬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决绝:“爹,我去报名。这作坊……您也别硬撑了,让英子帮衬着娘,顾好家吧。”那眼神里有不甘,有嘱托,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父亲最终佝偻着背,把家里的主要工具“捐”给了红星社,自己也成了社里的匠人。素芬进了晾晒组。家里的作坊并未完全废弃,父亲和素英得空时仍做些粗糙草纸补贴家用,但那份祖传作坊的独立和尊严,像被揉皱的纸,再难抚平。
1958年,公社化浪潮席卷。红星社接到新任务:完成原有宣纸定额,还要“土法上马”大量生产“文化用纸”支援扫盲。人手、原料都吃紧。掌帘大工李茂才眉头紧锁:“上好的青檀皮和沙田稻草不够,得掺别的料,可这纸……还能叫宣纸吗?”
不久,素芬在繁重劳作和营养不良下,一场高烧落下了心悸的毛病,干不了重活。家里的顶梁柱只剩父亲。素英看着父亲下工累得直不起腰,还要偷偷料理作坊残局,母亲的咳声夜夜敲打着她的心。她攥紧了口袋里那枚冰凉的铜顶针。
一天下工,素英鼓起勇气追上李茂才:“李师傅……我爹陈老三。我……我能来社里干活吗?捡皮、烧火……啥都行!我姐……她干不动了……”她声音越说越小,头埋得很低。
李茂才看着眼前瘦小单薄、眼神却透着韧劲的丫头,想起她爹佝偻的背影和她姐苍白的脸,重重叹了口气:“唉……社里正缺人手。明儿去库房‘捡皮’组报到吧。活儿……脏累得很,丫头,受得住?”
“受得住!”素英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阴暗的库房,霉变的稻草和次等青檀皮堆成小山,灰尘呛人。素英终日弓着腰,剔除烂叶、粗梗和霉斑。下工后,她端碗默默缩到溪边老樟树下,就着水声吞咽杂粮饭团。手心那枚铜顶针硌得生疼,是姐姐的牺牲,也是支撑她的微光。
骨子里的倔强和对宣纸的亲近感悄然苏醒。她成了老匠人身后沉默的影子,眼睛却贪婪地捕捉捞纸槽边每一个细微动作。“李师傅,这……这堆霉草,真一点法子都没了?”她指着角落散发绝望气息的灰绿草堆。
“救个屁!”李老头正为纸的质量下滑焦头烂额,“捞出来也是糊窗户都嫌糙的黑心纸!糟践功夫!”她不吭声,蹲下身捻起草,指尖感受滑腻菌丝,眉间拧出深壑。夜里,借着煤油灯光,她翻着父亲藏在家里的发黄旧抄纸谱,无声念诵处理“败草”、“陈料”的老法子。
1960年,饥荒阴影笼罩。原料库里霉烂稻草堆积如山,上好的原料更是稀缺。看着社里纸越来越灰暗粗糙,李茂才蹲在槽边愁得薅头发。素英在霉草堆旁蹲了很久,像生了根的石头。她猛地起身走到李茂才跟前,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李师傅,我想试试……用谱上说的‘三蒸三晒’老法子,救这草。”
李茂才愕然抬头,看着这张被灰尘熏黑、却写满倔强与认真的脸,再看看霉草山和不像样的纸浆,眼神里有怀疑、无奈,也有一丝松动。他重重叹气,烟锅在鞋底狠狠一磕:“……得!死马当活马医!西边小废灶膛归你!省着点柴火!……别把房点了!”
她那瘦小身体站在巨大土灶前,格格不入。蒸腾热气包裹着她,汗水在脸上冲出沟壑。霉草在木甑里被反复蒸煮、摊晒、翻动,周而复始,如同笨拙而执着的仪式。夜里,油灯摇曳,她专注地翻看旧纸谱。
一次,两次……捞出的纸灰暗如乌云,或脆裂如枯叶。李茂才泄了气:“丫头,收手吧……没指望了……糟蹋柴火……”她紧咬下唇,渗出血丝也不觉,更用力翻晒稻草,粗糙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口袋里的顶针轮廓。
终于,在一个晚霞如火的傍晚。素英将最后一批褪尽霉斑、重现本色的草浆,按心中演算无数遍的新方子,小心混入上好的青檀皮浆。她深吸一口气,稳稳站到试验槽前。双手握紧竹帘,屏息凝神,手腕带着虔诚韵律,稳稳荡入浓稠浆水,再缓缓抬起——一层均匀、湿润、泛着生命光泽的纸膜,奇迹般地在帘网上凝结!焙房里热浪滚滚。终于,她颤抖着手,千钧谨慎地揭下那张烘透的纸——一张匀净、柔韧、白得晃眼、在晚霞中散发柔和光晕的宣纸!对着夕阳,能看见纸浆里金丝般的均匀脉络。
“老天爷开眼!真成了!!”欢呼声差点掀翻屋顶!李茂才冲上去,砂纸般的手指哆嗦着抚过纸面,又对着霞光细看,浑浊老眼瞬间湿润。他猛地转身,大手重重拍在素英瘦削肩上:“好丫头!有种!从今儿起,跟我学掌帘!学真本事!”
捞纸槽成了她的道场。屏息凝神,所有心神系于双臂手腕精妙转动,感知纸浆流过竹帘时稍纵即逝的阻力。捞坏了,李师傅沉声道:“这滋味,记牢!再来!”
寒来暑往,掌心磨出铁皮般老茧。指关节在冷水里泡得胀大变形,阴雨天便如骨头缝里埋了针。哗哗水声是她骨子里的节拍,纸浆草木发酵的微酸气息是她活着的味道。
岁月如溪水流淌。“陈素英”三个字,渐渐与红星社最金贵的“丈二匹”巨幅宣纸锁在一起。她掌帘捞出的纸,薄透映掌纹,匀净如无物,轻如云雾,艳若云霞,筋骨却韧得惊人。饱蘸浓墨泼洒,墨色层层晕染,那纸仿佛瞬间有了呼吸。“素英师傅的‘丈二匹’,墨是活的!能养墨!”名声远扬,订单如雪片。
夕阳映着碎金子般的溪水蜿蜒流淌,穿行过面目一新的乌溪村。溪畔老樟树依旧枝繁叶茂。对岸红星社旧址,已变成白墙黛瓦的“宣纸文化园”,人影绰绰。更远处,新起的民宿小店飘散墨香与茶香。
“姐姐!等等我!”门口忽的冒出个小姑娘,朝着前面追着跑过去,陈素英抬抬眼皮,颤巍巍的从衣服内兜里掏出一个蓝布小包。她一层层解开,那双沟壑纵横、骨节粗大变形的手,一遍遍摩挲顶针温凉的表面。浑浊老眼里漾起水光。姐姐哽咽的叮嘱仿佛又在耳边:“英子,攥紧了!想家了,就摸摸它!”
太阳落了,素英扶着门框慢慢起来,佝偻着进了屋子。
万籁俱寂。唯有乌溪水,潺潺,潺潺……亘古不息。如同宣纸纤维里绵延的时光脉搏,浸润着脚下沉默坚韧的土地,也浸润着老匠人那如纸般沉静、素白、柔韧的魂魄。水波深处沉淀的,是青檀的铮铮铁骨,稻草的百转柔肠,是无数双老茧手蘸着心血与光阴写下的不朽印记,更是一个古老村庄在时代洪流中,用传承薪火重新点亮的、生生不息的——纸魂。
(指导老师: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