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遇上麻烦了。
上午九点多,突然下达了紧急指令,船长亲自广播,讲明事情原委,明确具体要求。看窗外,船舶正在大幅转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减慢速度。蔚蓝的海面上,昔日漂亮的、白色的航迹,现在却显得异常异常地刺目。
我们迅速行动,检查设备,固定物品,关闭舱门,看地平线上雪白的云朵,鼎沸一般,纷纷涌上天顶,迅速布满一整个天空,又变成瓢泼大雨,直直地砸将下来。
时间已近中午,外面却如午夜。漫天的闪电,像疯狂的蛇群,狞笑着,纠缠着,飞舞着,不时穿透黑暗,把舱内照得亮如白昼。雷鸣和海浪不断冲击着舱壁,留下沉闷的、持久的回响;海水一次次冲上舷窗,生成无数细密的泡沫,旋即又被瓢泼大雨一把抹得干干净净。
关闭窗盖的指令来了,我们把所有的螺栓都拧了又拧。现在,我们完全躲进这钢铁巨兽的身体里了,把全部希望托付给它,祈祷它能带我们走出困境,重新回到平静的海面上去。
我们行动得太晚了,根据自身预报,我们早该下决心转移的。但岸上一直说问题不大,讲气旋将擦肩而过,讲台风刚刚路过,不会再度生成。出于信任,我们选择了等待;基于责任,我们选择了服从。而现在,大家都错了,所有的路都只能由我们选择,所有的风险都只能由我们来冒,所有的责任也都只能由我们自己承担了。在这远离大陆的地方,没有谁能真的帮助我们。突然想起我与杨的往事,一瞬间,苦涩再度充满心房,让我久久无法平静。上辈子,我一定是亲手摧毁了众多的文明,否则,断不会重复遇上这样的事情!
危机持续加深,今夜注定无眠。中午吃饭的人很少,晚上更是寥寥,连值班船长都没了胃口,送去的饭菜,又原样端了回来。炊事员给大家准备了巧克力,随便拿,我抓了两把,分装在口袋里,以备不时之需。晕船已是普遍现象,有几个船员,吐到接近昏厥,垃圾也无人处理、无法处理,到处弥漫着潲水和胆汁的味道,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剧了晕船的蔓延。不值班的人,现在都躺到了床上,谁也不再说话,当然也睡不著,就那么躺着。说来奇怪,平时顶爱晕船的我,这会儿倒一点事情也没有。好像在多年昏沉之后,现在却突然悟了,脑子异常清醒。领导很欣慰,觉得有人可以使唤,只有我自己清楚,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好兆头,我总是在最该狂热的时候独留一份清醒,又总是在最该冷静的时候选择疯狂任性。
晚上七点二十分,有了确切消息,说准备直接横穿气旋,要求检查救生装具,要求舱室人员自行排班,轮流休息,随时准备应急。同时,为节约电力,实施灯火管制。所有这些,都是多余的东西,除了引发恐慌,看不出有任何意义。我就像一个局外人,默默地看大家纷纷穿救生衣,看有人开始歇斯底里,拿了两个救生衣,死活不分给别人,突然想起“人生如梦、众生皆苦”的揭语,突然觉得无论清醒与否,大家其实都好可怜。
九点半,我到某机房加强值班,顺便把日记也带了过来;这里并不是我的主要岗位,只有情况最为紧急时才需要我在现场,现在,无疑已是这样的时候。风急雨大,海浪滔天,余音绕梁,持久不绝,而平日里无比噪杂的电波频道,此时却保持着可怕的静默。我们被世界遗忘了,大海卸去了昔日的温柔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向我们展示着她那可怕的獠牙,步步逼来,大自然在尽情嘲笑我们的科学,嘲笑我们的优柔寡断,提醒我们可能面临的严峻的后果。现在,我高度怀疑船根本不在行进,也无法行进。我们怕是被困在这里了,就像我自己被囚禁在感情的陷阱里一样,再也出不去,再也回不去了。
气温持续下降,我回住舱加了衣服。再上来时,顺便带了大衣给小何,扔给他,他并不穿,就直接搭在腿上。自接班开始,我在灯前记日志、写笔记,他就一直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斜倚着沙发,一只胳膊紧紧扒住扶手,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像是某种怕光的小动物,使劲想缩回自己的洞穴,却已经没有地方可供藏身。这还是个孩子,真的有什么事,什么都指望不了,他帮不了我,我也帮不了他。
还是冷,我看着昏黄的灯珠,感觉自己像是飞离太阳的航天器,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现在,从极远极远的双曲轨道上回望故国,眼睁睁看着那个温暖的,所有爱和希望的源泉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昏暗,终将消失不见,再也没有重逢的那一天。无边寒意从心底悄悄升起,又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在心灵深处盘旋萦绕,看不见,抓不着,更无法排遣,只能任它将我慢慢窒息,将我缓缓拖入深渊,就像她讲自己早已变心、早已抽身离去的那一晚。
怕已是最后的时刻,我把所有的信都拿出来,一封一封地翻,所有甜蜜的、苦涩的记忆,像老式胶片一样,在心里次第浮现。父母那边,不用担心,也无需再交待什么,他们应该早有心理准备的,从我离家的那一刻。事已至此,沉默是最好的报答。最放心不下的,其实还是她,要不要给她留点什么,又能留些什么呢?
上世纪之初,斯科特远征南极的时候,曾记日记到最后一刻,感动了整个英国。我做不到的,海上也不比冰上。如果要留些什么,现在就要处理好,放到舱外去,绑在救生筏的缆索上。真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必须完成的职责使命。对这些私人事务,肯定是顾不上、来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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