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妈跟我说,假如去了网吧就打断我的腿。
当发现我妈不可能下如此狠手的时候,我已经初二了。
周五放完学,吃完晚饭突然开窍的我很开心,在橙皮家楼下喊他带我去网吧玩玩。那一天是我头一次去网吧。
橙皮的要求是五块钱的网费我出,等会爆的装备他先挑。
考虑了一分钟。咬咬牙,我点了点头。
不能离自个家太近,于是橙皮带我去了学校附近巷子里的一家。
名字挺有意思。叫作“新潮网吧”。在当时电脑还没普及的小镇里,配上“新潮”二字,当之无愧。
网吧开在周围好几所学校上课回家必经之路上,属于咽喉要塞。每当周末,要想找同学一起打球,家里找不到的话,去网吧瞅瞅准没的跑。
网吧老板姓夏,微驼,地中海。
老夏登记等开机的时候脾气特别不耐烦,每次都是皱着眉把纸币扔进抽屉里,再念叨几句。有一种老夏他借了钱给我们的感觉,分了很多很多期,大家伙一点一点去店里还给他。
二
店是千禧年开的,电脑在那个时候算的上是稀有物品,谁家里假如有台电脑,即使只能玩玩单机游戏上不了网,也能轻而易举的成为小伙伴中最受欢迎的人。
可即使寥寥数口家里备了这玩意儿,可也满足不了年轻人的好奇心。网络游戏一个人玩起来没有氛围以及电脑配置低机器卡顿成了通病。
有需求就有商机,与此滋生出的产业跟现在很火的共享经济如出一辙。买上几台电脑,租间宽敞的屋子,卖的是机器的使用时间。
如若蹭个热度,按照说法也就成了共享电脑——当然,还有一个称呼,网吧。
人们选择网吧原因不仅仅是玩游戏氛围好,还有一点很重要的是,网速是家里所比拟不了的。对于成年人来说,电脑只是办公用途,也没有接入网络的强需求。
所以很多人都会在网吧里在线观看学习视频,或者下载到自己U盘里拷贝回家观摩参悟。
可是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觉得这里足够新潮足够叛逆足够有个性。仿佛能够证明什么似的,就跟大部分男生最初为什么抽烟的原因一样。
被网络游戏影响学习成绩的不在少数,这也是为什么家长们不让自己孩子进网吧的原因。
抽烟上瘾,网络游戏也会上瘾。
可是只听过沉迷网络导致成绩退步,没有听过抽烟导致成绩退步。
相比上网而言,即使在抽烟这件事上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我的双腿,但我依旧会选择去网吧。现在想想,可能人在有限的零花钱与资源里,会选择最有挑战性的那个。
当然,还有一点小小的原因。
就是成绩倒数的我,年级排名要退下去真有点难。
因为学习不好,所以家里管得严。因为家里管得严,所以更不愿意学习。这仿佛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镇上的家长们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周末在家里写完了作业才能玩个两小时电脑,可是这时间哪里够年少的孩子挥霍。
我见过有挺多不喜欢打球的少年,但很少有不喜欢玩游戏的。
于是,在星巴克还没在中国地推第三空间概念的时候。网吧成了各个城市除了学校,同学们碰面真正的第三空间。
三
这里也是家长老师长期光顾的地方,当年小孩没去上学可能不是走丢了或者被拐了,而是去了网吧打游戏。
未成年人不能进网吧,这是少年维特在中国的烦恼。
记得一次上头突然袭击来店里检查,进了网吧第一句话:没有身份证的都站起来,来这打电话让你们爸妈老师来领人。
并没有人理他,这个时候得装傻。假装戴着耳机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在打团。
“查到没有身份证的,跟我们去局里坐会了”
只听见咔嚓咯吱推椅子的声响。一个接一个站起来,无人指挥的场面那叫一个壮观。
当然,机灵点的都趁乱从后门溜了。
后门是老夏家的屋子,两层高,一楼有间房常年关着,但经常看着有人从里边出来。
我们做过很多种推论猜想,大家一致认为里边是能让在网吧下载的学习视频实践的地方。是那种能够让男孩成为男人的地方。
老夏吃了几次半路截胡的亏以后,痛定思痛,在网吧后门自己屋子里空了一间房出来作为网吧的小包间。
小包间我去过,揭开谜底的时候其实并不开心。可能少年只适合活在想象中吧。
屋里黑不溜秋也不透气,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担心被家长抓包好安心刷副本。后来老夏也因为游击战略把包间搬至二楼。当然这都是后话。
网吧的环境别指望能够有多好,万年不扫的水泥地还有果汁瓶跟瓜子壳,键盘里都是污垢与瓜子壳。浓滚滚的二手烟也盖不住夏天打完球的汗臭味跟冬天脱了鞋的脚臭味。
网吧里边常驻的一般是周边辍学或者在周边工作的人,他们一部分人习惯留着最长的刘海,烫着最浪的头发,染着最多的颜色,纹上最凶狠的刺青,抽着四块钱的白沙。
时而也有高年级的敲诈一下低年级的学生,借口交个朋友收个保护费来上网。
等低年级的升至高年级,又有部分人成为了敲诈低年级的那群人。
是的,校园霸凌发生的地点可能不止在校园。
四
老夏一般不管他们。商人的原则是,只有不妨碍自己的生意,怎样都行。
老夏狗屎一样的态度能让我们任劳任怨的原因,其实是因为老板娘。
老板娘很胖,估摸着七八十公斤。与竹竿一样的老夏站一起成了对比。给她钱上网也不见得马上就收,操作主机的时候慢悠悠,平日子要不嗑着瓜子看着韩剧,要不就是跟老夏拌嘴。是那种不想做生意的人。也可能是她认为这些个钱不如自个几轮麻将来的快。
别看老板娘操作主机慢悠悠,骂起人来可不含糊。遇到有人电脑死机摔键盘砸鼠标,直接就指着头皮教育你一番。就连平日在网吧里飞扬跋扈的小混混,也大气不敢顶一句。
相比之下,觉得老夏简直爽快,手脚麻利话也不多。一般老板娘需要三分钟解决的上网问题,老夏可能只需要三十秒。
但有些时候也略微有点同情。
每个来上网的人可能都想过,这两个每天吵架的人是否存在爱情的问题。
五
上了高中以后,因为学校在县里,所以每天都得骑着脚踏车飞上飞下。
零花钱多了,时间却少了,也不再经过小镇那家网吧。
就仿佛是欠了老夏很久的钱都还清了。当然,还清了也就不需要再见面了。
高考完路过店门口,发现老夏秃了,老夏的脑壳就跟被砍伐一空了的森林,顶部光秃秃的。
也是谣传要世界末日的那几年,家家户户的电脑也都成了必配品,高速的宽带也接进了家家户户。小众需求上位,成了大众主流。新潮过了一个时代也不再新潮。
政府搞翻新工程,小学中学拆了,成了公园广场。
原来的读书上学路过的小巷成了中老年人夜晚散步的必经之路。
那家网吧去的人也越来越少。
老夏的老客户们长大了,一个接一个去了县里的高中,去了周边环境更好新开的网咖。他们有了身份证,他们大学毕业,他们结婚生子,他们离开故乡。
老夏老了,他成了旧时代的人。
就像《林海雪原》的座山雕没什么大目标,只想守着自己的威虎山。怎料无论如何国家都是得改革开放的。
六
最后一次见到老夏是在小镇村口的面馆,身影略显老态的他依旧习惯皱着眉。他点了碗面,碎肉沫很多,满满的盖住了面。
去年过年回去路过,发现原来网吧的店面改装成了家理发店,布局没变,同样是一个桌一个椅。
老板看我犹豫不决,很热情的递了根烟问我要不要来一套15元的韩式洗剪吹。
朋友说可能是老夏没有钱换新机器了,毕竟电脑软件迭代速度太快,硬件跟不上的话没人愿意来消费。
镇上商圈里也出现越来越多价比高的网咖。它们环境干净明亮又整齐,没有汗味烟味脚臭味。
朋友跟我说老夏可能觉得自己年龄到了,不想继续折腾了。于是把网吧关了后在巷子口支起了个油条铺。
捣鼓那些新潮的东西,不如安安心心卖油条。日复一日,毕竟早餐人人都得吃,不需要太多变动。
其实没有什么赢得了时代,借口又能作用于每人自个年龄的理由。
网吧已经不再新潮了。
人的思想也一样。
看着快手上的杀马特又一次以土味视频上了热门。
可能这个世界上只有美容美发能够永远代表着新潮吧。
电脑不行,思想也不可以。
我默默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