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夏季限定写作【蒙太奇】&【不一样】之 人群
本故事根据真实事件创作。
一
一连四十天,程然没有睡一个安稳觉,藏在越军阵地前面一个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随时侦查越军行动。
那日中午,刚下了一场暴雨,旋即烈日当空,七月的老山酷暑难耐,程然淋湿的衣服尚未干,眼睛疲惫得直打架,突然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像风吹草动,疲惫顿消,只见前面草丛中有一群赤着胳膊匍匐摸进的越兵,他们利用皮肤的敏感和警觉排除我军布设的地雷,正一步步向前开辟通路。然而,那像蝗虫一样的人群,伪装再好,无论怎样小心也不可能不弄出一丝声响,程然是炮兵出身,那砍树枝之声和人群移动之声怎能瞒过他,旋即将情报上报部队,让我军队又一次免遭敌人偷袭。
程然返回藏身的洞穴,闭上眼睛,耳朵警觉着,眼前又浮现七年前刚入伍的画面。18岁的程然穿上崭新的军装,镜子中的自己还是那张稚气的学生脸,却已是一名军人了,想着驰骋战场的豪迈,将军梦不再是海市蜃楼,不禁对着镜中的自己行了一个军礼。何曾想到,入伍后的翌年,他便真的上了战场。
1979年,中越关系迅速恶化,2月,我国政府被迫发动对越自卫反击战,程然所在的部队也参加了这次战斗。程然在这次战斗中英勇作战,立了大功,被部队授予一等功,因而也成为部队重点培养对象,得以进军校学习。程然在军校如鱼得水,同学们说他是天生的将军料,他自己也觉得离将军梦又近了一层。
军校生活结束后,程然回到原来的部队,成了炮兵参谋。他时常与战友们探讨现代炮兵战术组织与实施,有了先前的作战经验与扎实的专业知识,他的意见总能得到采纳,也赢得部队领导与战友们的喜爱。
程然一身军装无论走到哪,总感到周围有人盯着他看,一些比他年长的,特别是部队家属甚至会迎上前来说:“小伙子真帅,有没有对象呀?”程然红了脸,他已褪去刚入伍时的一脸稚气,成了一名身材魁梧、仪表堂堂的年轻军官。程然所在连队郝连长的老婆杜姐给他介绍了部队医院的年轻护士魏蓓蓓。
22岁的魏蓓蓓已工作4年,与程然一见面便喜欢上了这位高大帅气的年轻军官,程然虽觉得魏蓓蓓长相并不出众,但看上去还算端庄秀丽,关键又都是军人,想着易沟通、好交流,旋即同意了两人的恋爱关系。虽说都在部队,但两人聚少离多,有时一个星期也见不上一面,只能不时打打电话,电话也是公用电话,每次通话,周围皆有人,两人也只能礼貌性地问候一下。一天,程然收到一封信,却不是家里来的,打开一看竟是魏蓓蓓写的,让他激动许久,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收到女生的信。信中温柔的话语比电话中生硬的问候更让他感到温暖,也立即回了信,一来二往,两人便通起了信。无论多久见一面,一个星期总能通一、两封信,多少弥补了聚少离多的遗憾。
1984年3月,程然所在的部队再次接到开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沿阵地的作战命令,准备投入对越军的反攻行动之中。程然接到命令后,就想着怎样告诉魏蓓蓓,觉得还是写信好一点,正好看看她的态度,也是对感情的考验。岂料,程然的信尚未寄出,便收到魏蓓蓓的来信,信很短,态度很明确,那就是分手。虽在意料之中,却又像是意料之外,三年的交往就这样说断就断,程然本以为魏蓓蓓还会有些依恋,有些不舍,她那信却是斩钉截铁,完全迥异于她先前信中的话语。尽管他知道很多战友的女朋友一听说他们要上战场,大部分人提出了分手,但他还是希望魏蓓蓓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已经谈到了婚事,又有三年的感情。他还正在为怎样告诉她要上前线的事苦恼,没想到,这么快就不用为此事纠结了;原以为,纵然分手,也是由自己提出,那番想过无数遍大义凛然的话也没机会讲给魏蓓蓓了。
战友们知道后,都来安慰程然。程然苦笑道:“这样最好,我们都断了念想,不能让别人苦等、白等,死了倒还好,要缺胳膊断腿,岂不害了人家,这样我也能没有牵挂上战场。”话虽这么说,程然还是偷偷把魏蓓蓓的所有来信看了又看,又读了几遍最后那封信后,一把火全烧了,包括魏蓓蓓所有照片。
又三个月过去了,到了1984年6月,程然随部队驻扎老山脚下的杏黄村,随时待命。
程然在城里长大,起初,村里的鸡鸣、狗吠、牛叫,让他不习惯,几天后,那远离尘嚣泥土的气息、野花的芬芳,老乡的热情友好让他喜欢上了这里。虽说训练很艰苦,但他感到整个人放松了,魏蓓蓓在他脑海也日渐淡去。
部队所有人分别住在村民家,程然被分在一对年轻夫妇家。丈夫陆旺达皮肤黝黑,身材矮壮,妻子阿欣刚生了小孩,却还像未结婚的大姑娘,皮肤白里透红,身材高挑丰满,一双水灵灵的月牙眼,不笑时也像在笑。
夜幕降临,程然依然不敢闭眼,越军晚上也会行动,耳朵不能放过一丝声响,自己也不敢弄出一点响声。这次侦查敌情的任务极度危险,当连长下达命令后,程然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自己是炮兵参谋出身,是完成任务的理想人选。连长同意了。程然对自己下了死命令,只准赢,不准输,几乎带着赎罪的心理执行这次任务,生死早已度外。将来的事,他丝毫不敢想,不断告诫自己,只有当下,只能是当下,必须拿下越军,打赢这场仗,自己的每一个情报都是生死攸关,不敢有一丝懈怠,然而,他的脑海还是会不断想到过去,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幕幕上演。一会是父母的面影,一会是阿欣的面影。
程然总是问自己,如果当初不住在阿欣家里就不会出现后面的事,如果从未遇到这个叫阿欣的女人,自己就不会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执行这次任务。七月的老山时而骄阳似火,时而狂风暴雨,他的衣服湿透又穿干,穿干又湿透,汗水、雨水、泪水不断交织,他觉得自己必须经过这样一次洗礼,才能活出全新的自己。
二
阿欣19岁从外村嫁到杏黄村,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多年后,她依然清晰记得1984年夏天的每一天,那是她生命中的春天,最快乐最忧伤的春天。
那日刚好是端午,阿欣起了个大早,在家门口挂上菖蒲,准备到自留地里摘点新鲜的蔬菜好过节。来到地里,老远就看见一群军人在山下操练,他们现在住帐篷,她听说这些军人会一个个分配到村里每户人家里住,正想着谁会住在她家里呢,就见一个军人向她地里走来。
“大姐,有水吗?”
阿欣随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位高大英俊的军人向她敬了个礼。阿欣倏然红了脸,忙说:“有啊,有啊,你等一会,我到家里给你拿。”说完就往家里跑。
“大姐,不用了,没现成就算了,别再往回跑。”
“不远,不远,你等我啊。”阿欣边说边往回跑。回家后,她立即将开水从暖瓶里倒出,用两个大碗来回倒来倒去,又着急用嘴使劲吹着,遂倒出来一点,用舌头舔了一下,感觉水温合适了,再放了一大勺白糖,倒在一个大水壶里,小心翼翼拎了过去。
但见那军人果真在地里等她。拿到阿欣端过去的水后,连声说:“谢谢,谢谢!我们队上有一个战士中暑了,我给他送过去,你等我一下。”说着,他就拿着水壶向不远处的山下走去。
阿欣望着那高大挺拔的背影不禁呆住了,她从来没见过哪个男人这么有礼貌。她的男人总是把她呼来唤去,自己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可是这个人多么客气呀,讲话声音也那么好听。阿欣正胡思乱想着,那个军人已把水杯送了回来,阿欣这才看清他的面容,记忆中却只有两道浓黑的剑眉,像随时准备上战场打仗;黢黑皮肤下笑起来露出的洁白牙齿,又像腼腆的中学生。阿欣脸又红了,发现那个军人也在看她,不由自主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裳。军人又跟她道谢,她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回去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个军人能住到她家就好了。
阿欣永远忘不了六月的那个黄昏,她刚吃完饭,正坐在门前准备给孩子喂奶,老远便看见一个高大的军人向他家走来,手里还拎着行李,她旋即放下孩子,迎他而去。太阳尚未落坡,斜阳映红门前的土路,映在阿欣的脸上,与脸上的红晕交织在一起,她感到那斜阳的浓烈不仅烤红了她的脸,还烧烫了她的心。她要帮他拿行李,他不让,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阵急促的心跳让她一边抱紧孩子,一边喊屋里的男人:“这个解放军要住在我们家里,你快出来帮忙拿东西呀!我去收拾屋子。”
半晌,一个男人从里屋中走出来,去拿高个军人手里的东西。那军人一边与他握手一边自我介绍道:“老乡,你好!我叫程然,是七连副连长,要在你家借住一段时间,打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我是阿欣,他是旺达,你就住里间吧!我这就打扫一下。”阿欣放下孩子便进里屋忙碌起来。
“你怎么把我们睡觉的地方给他住呀?”旺达不满地悄悄对阿欣说。
“他们就要上前线了,你连个房子都舍不得给他们住呀!”阿欣很快将屋子整理好,硬把程然的行李拿进屋里。
翌日一大早,阿欣就起床做饭,在程然的军用水壶里装满凉开水后又放几大勺白糖。
程然走后,阿欣便把家里养的一只还在下蛋的母鸡杀了,用文火慢慢炖着。旺达从地里回来,老远就闻到香味,手也没洗,拿起勺子就往锅里去,阿欣一把抓住他的手说:“等程大哥回来一块吃吧。”
“什么程大哥,他是你老子呀!老子偏要吃。”阿欣拗不过,只得让他先吃。旺达边吃边嚷:“天哪,你把下蛋的母鸡炖了,败家婆娘。”说着,一巴掌落在阿欣脸上。
晚上,程然回来,阿欣端上热了好几遍的鸡汤,催着程然快吃。
程然忙说:“在部队吃过了,你们吃吧。”说着就往里屋走去。阿欣一把拉住他胳膊,急得脸通红,半晌方道:“我这是……”她说不下去,眼泪滚了下来。程然见状,慌忙坐下,端上温度刚好合适的鸡汤一口气喝完。
阿欣见部队训练的地方离她家的自留地不远,便天天有事没事都往地里去。有时,偷偷跑到部队训练的地方,远远看他们训练。程然在哪,她的眼睛就跟在哪。一天,阿欣见部队没有训练就早早回了家,却听见程然住的里屋有声响,她本想推门,却从门缝中看见程然光着上身在擦澡。她慌忙退回去,又忍不住再从门缝中看去。只见程然宽阔的肩膀,肌肉发达的胸脯,黝黑的皮肤在下午穿过窗户的阳光映照下泛着淡淡金色。她看他擦澡的手停了下来,又惶然退回去,再次听到声响时,又从门缝瞧去。她有一种想给他搓澡的冲动,仿佛他是她的孩子,虽说程然比她还大5岁,她总想帮他做点什么。她就从门缝里一直看到他擦完澡,穿上衣服,方发现自己的脸已红到脖颈。待程然开门出来倒水,阿欣一把抢过去帮他倒了,又把换下来的衣服洗了。从那以后,程然每天晚上回来,阿欣都给他准备好洗澡水,把衣服给他洗了。
那些日子,阿欣天天像在过节,把不多的几身衣服换来换去,像天天都在穿新衣裳。她感觉到程然的眼睛往她看时就越发换得勤,还天天往脸上抹雪花膏。
那天太阳快落坡时,阿欣到地里弯腰摘菜时,远远看见程然向地里走来。程然走到她身边要帮她摘菜,她不让。程然就坐在地上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明天就要上前线了,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
阿欣许久未讲话,只直直地看着程然,仿佛要把他装进肚子里。程然被她看得不好意思,遂转过脸,往山上看去。
“你有媳妇吗?”阿欣从树上摘了一朵石斛花轻轻道。
程然摇摇头,他骤然想到魏蓓蓓,一阵伤感涌了上来,也摘了一朵石斛花。
“你看,山上、树上开了那么多花,你摘几朵戴在我的头上吧。”
程然摘了几朵淡紫色的石斛花插在阿欣的头发上。阿欣乌黑发亮的头发散发的香皂味与汗水味让他不禁将鼻子凑到她的发上,阿欣猛然转过脸,将唇贴在他的嘴上。他迎了上去,她又将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脯上,他是她的孩子,不管他要什么,她都会给,她对他是完全敞开的,哪怕他让她跟着上战场,她也丝毫不会犹豫。她敞开衣裳,敞开所有,只怕他不要。天为被,地为床,石斛花是轻沙,将两人掩隐于花丛中。他是她的大男孩,她心疼他,她要把自己的所有都献给他。他们是亚当与夏娃,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最原始、最狂热的爱在燃烧,他们仅有此刻,没有战争,没有明天。阿欣感到自己从那后才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母亲。
三
一阵狂风暴雨后,太阳比先前更猛烈,烤得老山的树、草耷拉着身躯,程然口渴难忍,却见石斛花在骄阳下越发娇妍。他摘了一朵放到唇边,似乎闻到阿欣头发的味道,不禁将石斛花瓣放入口中,虽说苦,慢慢地竟咀嚼出丝丝甘甜,遂又采了几朵咀嚼起来,滋润干裂的嘴唇。阿欣那甜腻腻的白糖水,清亮的笑声,月牙儿般随时带着笑意的眼睛又浮现眼前。
那天,程然接到翌日就要上前线的命令时就去跟阿欣告别。想到前些日子总躲着她,阿欣只能半夜起来给他准备白糖水,无论自己多晚回去,她都为他准备好洗澡水,抢着帮他洗衣服,他的眼睛有些湿润,明天就要上战场,谁知道还能不能回来,不能辜负了阿欣一腔热情。
阿欣果然在地里劳动,夕阳的余晖映在她头发上,仿佛从旧时光中走来,在这个偏僻的乡村,就像一束光温暖着他。
阿欣地里旁边的树上开满石斛花,淡紫一片,程然从未觉石斛花原来这么美。当他把明天要上战场的消息告诉阿欣时,看到阿欣的眼睛闪着泪花,怔怔望着他,全是依恋不舍。当他把石斛花插在她头上时,她头发的味道让他感到眼前这个女人仿佛只为他生在这片山野,当她把头转过来贴在他的唇上时,他忘了明天就要上战场,忘了她是别人的妻,忘了自己是个军人,忘了战争。当阿欣向他敞开身体时,“明天就要上战场”像石头一样压了下来,他试图推开她,她把他抱得更紧,她的胸脯像海洋一样,令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舒适。明天走后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他不愿留下这样的遗憾,他要成为真正的男人。
翌日,程然接到上级下达推迟进攻的命令。阿欣知道了,从头到脚都在笑,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就像程然刚从战场上回来。
程然见阿欣又在自留地等他,便与她走向离自留地远一点,石斛花开得更茂密的山脚下。有时他们在村里的谷堆上;有时,旺达不在家,就在阿欣家的牛圈里。每次事后,程然望着蓝天上漂浮的白云,看着不断变幻云彩,想象自己是一匹野马在天上驰骋,一根根香烟不断抽着,耳边传来阿欣咯咯笑声,他闭上眼睛也无法拂去心中的乱麻。部队的纪律,他怎能不知道,作为一个副连长犯这样的错太不应该了,下决心不能再这样,甚至觉得自己在堕落,然而当阿欣一双月牙眼,眼眸像一池清水望着他时;当她的身体贴近他,闻到她汗津津的香味时,他又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男人。
一日,旺达提前回家,听见孩子的哭声,不见阿欣,估摸她不会走远,连喊两声“阿欣、阿欣”,没有回音,却听见牛圈里有声响,待走近,看见程然走了出来,阿欣头发凌乱,在喂牛吃草。
雨又落了下来,老山的天气比孩子的脸变得还快,程然不敢有一丝懈怠,越军是不管晴天雨天的,尤其是暴雨天,只能靠眼睛。在确定越军没有行动后,程然正想休息一下眼睛,一股石斛花香袭来,但见淡紫的石斛花在风雨中飘摇却未倒下,树、草又都挺立身躯。
自从程然在牛圈看到旺达后,知道暴风雨就要来了,却不知那么快上级组织就派人找他谈话。组织上希望程然自己先交代,然后再对他进行处理。程然知道旺达把此事捅到了部队,但并未提他的名字,但他不知道部队已专门派人调查,发现阿欣家的牛圈里有过滤嘴香烟,与程然所抽的过滤嘴香烟一模一样,由此判定与阿欣发生关系的人就是程然。
程然尽管感到上级组织已充分怀疑他,但他坚决不承认,完全不知道怎样去面对这件事的后果,连自己的内心也无法面对,又如何面对上级。组织上见程然不承认,就让营长来跟他谈。
“说吧,怎么开始的?”营长开门见山,沉着脸直问程然。
“没有,不是我。”不管营长怎么问,程然只有这一句话。
营长见程然软硬不吃,急得涨红了脸,拍着桌子,瞪着眼吼道:“你不说,我就让他们两口子来认,还怕你不承认!”
程然还是不吭声,营长立即下令全连紧急集合,让人把阿欣与旺达一起叫过来,让他俩当场指认到底是谁。现场所有人都不敢出声,战士们紧盯着阿欣两口子,程然的手捏出水来,衣服被汗水浸透,心跳到嗓子眼,脸红到脖颈,脑子一片空白。营长的心也一阵狂跳,望着阿欣一步一步向队伍走来,他怀疑自己亲手导演的这出“捉奸大会”是不是错了。
就在大家以为阿欣会出于保护程然不会当场指认,却见阿欣挺直腰杆,昂着头,骄傲地走到程然身边说:“就是他。”
程然的脸骤然变得煞白,所有的人皆惊愕地望着阿欣,连营长也懵了。
阿欣痴痴望着程然,程然脸红一阵白一阵,他几乎恨起阿欣,不解她为什么这样做。没人讲话,大家也都静静看着他俩。就在营长准备宣布集合解散的时候,阿欣轻轻地对着所有在场的人说道:“我疼他”。
这些日子,程然执行侦查任务的间隙,脑海不时闪现阿欣讲的这句话。这是程然之前没有想到的,他以为阿欣会顾忌自己有丈夫,顾忌他的副连长身份,没想到她这样痴狂,这样大胆,而自己却像个逃兵。
大战在即,部队出现军官与驻地老百姓乱搞男女关系,对方还是有夫之妇,程然当然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那些日子,他无不在肉体的欢愉与灵魂的痛苦、感性与理性中煎熬,他知道难逃审判,却仍期望侥幸躲过。他羡慕阿欣可以完全沉浸于爱的滋润中,享受爱的甜蜜,但无论如何没想到阿欣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对他的爱。当时,令他震惊之外却是羞耻;而今,在几十天的孤独行动中,却是阿欣这句话给了他最大的慰藉与力量。
程然又把一朵石斛花含入口中,咀嚼花汁湿润干裂的嘴唇,就听见草丛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越军又在悄悄行动了,他赶紧把情报传到后方,这样一再破坏越军的偷袭,我军取得胜利的可能性越来越大。每一次把情报传回去,程然就觉得心里的犯罪感减轻了一些。
对程然的处理很快下来了,撤去副连长职务,降为士兵。
部队开拔前线那天,阿欣一如既往为程然准备了糖开水,站在村口等。大家都看见了阿欣,有些战士投去了鄙夷的眼神,认为是这个女人害了他们的副连长。阿欣始终岿然不动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程然在队伍中老远就看见了阿欣,但他没有过去,从她身边路过时,未看她一眼;路过后也没有回头。他知道那双眼睛一直跟着他,他的眼睛唯有前方。
战争尚未打响之前,一天,参谋长来连队查看战斗部署情况,特意走到这位昔日炮兵参谋程然身边。面对这位对他关怀备至的老领导,程然终于抑制不住,将头埋在双臂痛哭,参谋长轻轻拍着他的头,什么也没说。程然用袖子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对参谋长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在这么关键的时候还犯这种错误。”他哽咽着,泪水又涌了上来。
“都过去了,我可看好你这个炮兵参谋哦!”参谋长又拍拍程然的肩膀道。
几天后,战斗终于打响。为了打败越军的攻击,程然所在的连队需派一名战士去侦查敌情。听到这个命令后,程然觉得这是上苍给他的机会,参谋长的话、阿欣的面影不时在他脑海闪现,当他第一个站出来表示要接受这个极度危险的任务时,连长、全连的战士肃然地望着他,都没有讲话。得到连长同意后,程然倏地平静下来,连日来的焦虑、悔恨、不安一点点淡去,执行任务时,这些皆置之脑后。
程然潜伏在越军阵地前已一个月,悬崖峭壁的缝隙中根本无法躲避狂风暴雨、烈日高温,尽管身体遭受如此折磨,心却越来越平静。每天,他都能看到开满山坡的石斛花,无论在暴雨中还是骄阳下,皆挺立着,陪伴着他。
随着不断传回去的情报,程然清楚感到胜利在望了。当他再次把越军偷袭的情报传到后方,刚想闭上疲惫的双眼时,炮声响了,眼前一片血红,石斛花依然怒放着。
四
2014年7月10日,麻栗坡烈士陵园程然的墓地前插满了一根根过滤嘴香烟,香烟全部点燃,烟雾朦胧中,依稀看到还有一大束淡紫色的石斛花。墓碑插了香腊,摆了碗筷、酒肉,墓地前坐着一个女人,一遍烧纸钱一边小声默念着:“然哥,今天是你走后的第三十个年头,我又带来了你喜欢抽的过滤嘴香烟,还有烧酒,腊肉,摘了一大把野花,你说那叫石斛花,全部挑你喜欢的紫色。你放开吃肉喝酒,烟想抽多少就抽多少。你想要什么,给我托了梦吧,我就给你送来。”女人说着说着,便声音嘶哑,忽而抽泣道:“你就托个梦给我吧!这么多年了,你都不肯让我梦见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今天晚上就让我梦见你一回吧,三十年了,好想你啊。”女人望着墓碑上程然的照片大哭起来。照片上的程然穿着军装、戴着军帽,双目注视着前方,年轻英俊的脸上挂着腼腆的笑容。彼时的他,前方是什么?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不安与倔强,无限可能的未来却在三十年前的这一天画上了休止符。
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抬起头,重新放好被风吹倒的石斛花。但看那张脸已爬上了皱纹,两鬓也有了些许白发,一动不动地望着墓碑上程然的照片,仿佛要把他从这里带走。照片上这个人依然是三十年前的程然,永远25岁的程然,而眼前这个女人唯有那双月牙眼睛透出清亮的目光可依稀看出她就是当年的阿欣。
三十年前那个下午不时在阿欣记忆中重现,她不知这么多年都在为那一句“就是他”赎罪。营长让她和旺达指认,她看见那么多战士站在那里,她心爱的然哥也站在那里,太阳那么大,每个战士的脸上都淌着汗,她的然哥当然也流着汗。旺达知道后,骂她、打她,她不觉得疼,也不难受,当旺达把这件事捅到程然部队时,她也不害怕,反而有种轻松之感。她不想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她只知道,她疼这个男人。当营长让她指认时,阿欣没有犹豫,他只想让她心疼的男人不要站在烈日下暴晒,她不怕大家知道,她只怕那么多人站在太阳下因为这件事暴晒。她走过去,站在她的爱人面前,她不知道一句“就是他”,让她的然哥脸色惨白;一句“我疼他”,让她的然哥眼里噙着泪,却此后不再理她。
阿欣一句“我疼他”出口后,程然连队里的战士看见她后都露出鄙夷的眼神,村里的人看见她一脸嫌弃,有的女人甚至当面骂她“不要脸”。这些她都能忍,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程然搬出她家后,再也不来找她。旺达天天打骂她,周围的人瞧不起他,都没有见不到程然令她痛苦。她甚至想去找他,直到旺达对她说:“你那个然哥倒大霉了!都是你害的,老子捅上去都没说出他的名字,就你这个傻婆娘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
“啊!他怎么了?!”阿欣一身冷汗,声音颤抖地问。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他现在再也不是副连长,变成小兵了,看你还喜欢不!”
阿欣瘫软在地,自己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可以去疼那个人,却不想反倒害了她疼的人。如果可以代他受过,她做什么都愿意,哪怕这条命!然而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她揪着自己的头发,任旺达对她拳打脚踢。
部队开拔前线那天,阿欣半夜起来烧水,冷却,加浓浓的糖,一早便站在村口等程然路过。终于远远看见大部队来了,她一眼便望见程然,许多战士望着她,表情严肃,有些人眼里带着恨恨的光,她皆未看见,只顾眼睛呆呆望着程然。手捧那壶白糖水,部队走近了,程然从她身边走来,没有看她;程然从她身边走过,没有看她。部队渐渐走远了,程然也没有回头。阿欣的眼睛望酸了,抱着水壶的双手也酸了,从清晨到黄昏,村里的人看见她一直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有的孩子向她扔石子,她也一动不动,直到看见树下有一朵淡紫色的石斛花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紫金的光。她把壶里的水洒在地上,也洒在那朵石斛花上,遂摘下那朵花戴在自己的头上,回到自家地里,躺在石斛花丛中,闭上眼睛,脑海全是程然微笑的面影。
从那后,阿欣每日天刚蒙蒙亮就赶到村口,坐在村头那棵树下的大石头上,双眼紧紧盯着老山方向,一听到炮火声响起,她的心就会一阵狂跳,双手合十,默默对着天边祈祷。她相信神灵会听到她的声音:“大悲大悲的老天爷啊,求求你让然哥活着回来吧!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把我这条命拿去换他的命吧,只要他活着!”村里有人看见她天天清晨坐在那,都说她疯了,直到旺达狠命将她打回去。
程然牺牲的消息传到阿欣那时,她正在清理牛圈,恰好看到程然吸过的过滤嘴烟头,急忙捡起来,轻轻吹去上面的尘土,拿到鼻下深深闻起来,遂放到唇边,进而放入口中,熟悉的味道蓦地弥漫全身。她全身颤栗,一阵头晕目眩,只得坐在地上,怕泪水打湿烟头,用干净的纸小心翼翼包起来,放进塑料袋里。待可以站起来时,她又在牛圈里一遍一遍寻找程然吸过的烟头,总算找到两根,也包起来,放进塑料袋里。牛哞哞叫着,她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阿欣把家中主要经济来源的那头牛卖了,她流着泪,仿佛看见牛也流着泪,却还是狠心半夜将它悄悄牵出去。卖了的钱,全部买了程然喜欢抽的香烟。
那天,天尚未亮,阿欣就背着一大袋香烟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在程然墓地前,将一包包纸烟一一打开,一根根取出来,逐个点燃,一排一排、齐齐整整,挨个插在坟前。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烟雾缭绕,好似许多人给他戴孝。阿欣对着程然的照片小声道:“然哥,仗打完了,咱们赢了,他们说你的功劳最大,上面就是不给你一等功,说你犯了错误,都是我害了你,害了你的命,还害你当不了英雄。”她哽咽着,拿了一根点燃的烟放入嘴里,旋即一阵猛烈咳嗽,眼泪迷糊双眼,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哭诉道:“老天爷,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让然哥成为英雄吧!他就是英雄!他本来就是英雄啊!”
翌年,程然牺牲一年祭日,阿欣又把偷偷积攒一年的钱买了程然喜欢抽的香烟,悄悄来陵园程然墓地,望着墓碑上程然的相片泪如泉涌,一年了,她没有哪一天不想程然,没有哪一天不懊悔。面对旺达的打骂、战士的蔑视、村民的嘲笑,她只能沉默,那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一天,她走到老山悬崖处,想闭上眼睛跳下去,是孩子咯咯的笑声、呜呜的哭声,让她停止了脚步,只有不懂事的孩子还成天围着她转。她不让旺达碰她,宁可睡牛圈也不跟旺达同房。
唯有这一天,她才能放声大哭,相信她的然哥能听到,会原谅她。
后 记
此后每一年程然牺牲祭日,阿欣都会带着一大袋香烟与一大把石斛花,来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她只知道当年程然牺牲后,部队没有给他记一等功,却不知为追认程然为烈士所经历的坎坷。
1984年7月12日,我军成功收复了老山。程然所在的连队也被上级誉名为“老山防御英雄连”,这样的胜利除了连队战士的英勇,与程然提供的情报不无关系。程然牺牲后,所在的连队根据他的战绩给他上报一等功,却未得到上级领导批准,得到的答复是,“像他这样的人还请什么功?”
尽管如此,程然的故事却传遍了部队,甚至传到了部队之外。阿欣不知道她竟成了新闻人物,被某个大作家写在纪实作品中。在那些作品中,程然是一位有着普通人情感的英雄人物,得到这样的大力宣传,最终上级领导同意授予程然一等功,却未授予战斗英雄,尽管他的战绩无愧于这个称号。
1995年以后,阿欣便不再偷偷摸摸到麻栗坡烈士陵园看程然了,没人再嘲笑她,旺达到外地打工后就同她离了婚,她终于可以年年此日光明正大去看程然。孩子长大后也离开了杏黄村,在外地安了家,要接阿欣去城里,她坚决不同意。她要守在这里,守着她的家、她的牛圈、她的那些烟头,守着她的英雄。
太阳快落山了,阿欣依依不舍望着墓碑上程然的照片,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墓碑上、淡紫的石斛花上,程然的照片也闪着金色的光芒,阿欣不禁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头发和衣裳。这一天,她总会换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穿戴整整齐齐,像赴一场盛大的约会。当从镜中看见自己第一根白发时,赶紧拔掉,照片上的程然永远停留在25岁,永远是那张年轻的脸,自己怎能这么快老去呢。
阿欣久久望着照片上程然的眼睛,那眸子里竟生出爱来,她忍不住抽了两朵石斛花戴在头上,三十年前那个夏日黄昏恍惚又回来了,她依然是20岁的阿欣,满山遍野皆是石斛花,淡紫的轻纱笼罩着他们,唯有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最干净的爱。
那晚,程然走进了阿欣的梦里,唱着《老山兰》,“我爱你呀老山兰,顽强的生命备受了摧残。墨绿的叶片熏满了硝烟,芬芳的花朵开得更鲜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