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范课本上有这样一首诗:“风水先生惯说空,指南道北谈西东。山中若有龙虎地,何不当年葬乃翁?”这首王充式的诗,读后令人极不舒服。我知道的风水先生大都为人和善,德行高远,是文化人,并非坑蒙拐骗,欺世盗名之徒。
在吾乡,风水先生是一种正当职业,和泥瓦匠、木匠、杀猪匠一样,属于“艺人”。风水先生不仅看风水、择吉日、安宅、祭院、敬神、下葬、迁坟、敬神、禳解、修庙,有时还看相,有时还治病。风水先生靠毛笔与罗盘走事,毛笔字大都写得好,大都包揽了村中红白喜事及过年写对联的义务。别的艺人大多靠力气吃饭,只有风水先生靠“艺”,地位更高,村人独称风水先生为“艺人家”,或“阴阳”,以示尊敬。
艺人家系家传,和古代的皇帝继位一样,父亲传儿子,儿子传孙子。肥水不流外人田,农村人婚丧嫁娶,修个猪圈,盖个鸡舍,哪一件事能离得开艺人家?艺人家渐渐成为家族产业。在同一族中,掌握“艺”的,还是父与子,余人不过是念经时拉拉后音,敲敲边鼓,凑个人数。外人想入此门,难!乡间有言:“秀才学阴阳,哈哈笑一场。”艺人家的“艺”并不深奥,深奥的是人心。艺人家要有“师承”,传承有绪,别人信;否则,是“胡日鬼”。“艺”在哪儿,在书上。我曾给一位艺人家用毛笔抄过一本经书,都是些极简单的口诀,只在紧要处,漏了几个字,大概怕露了天机,或被我偷学去。这书,要紧!书在,“艺”就在。有的因为书,闹得兄弟阋墙,父子反目,亲戚老死不相往来。有的老子早去了,过个几十年,儿子还能靠着书子承父业东山再起。艺人家的书,比厨师的汤戏子的腔还金贵,是命根子。
车有车路,马有马道。艺人家都各有各的山头,各有各的“事主”,就看谁用你。玄虚之事,看不见,摸不着,信则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艺人家走事,没有不竭心尽力极尽所能的。隔山有个艺人家,给亲戚敬神,比往常多弄了半天,自感满意,随口一句:“这下弄扎实了。”落了个“ⅩX敬神,这下弄扎实了”的笑话。人心有深浅,薪酬有高低。有些艺人家多拿少拿,看事主家境。我们村的艺人爷爷深目高颧,清癯简净,一年四季对襟青衣,黑布小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是个深得乡人尊敬的老师傅。老艺人给村人叫魂、看日子、画符、写“哭贴″、安土神、下葬,随叫随到,从不收钱。村人上门,拿斤茶叶提包点心就行了。老人生日,全村人都去贺寿,为一村一年中的盛事。老人故去,两儿子接过衣钵,人变了,但这规矩没变。以前,别村有个艺人,走完事,眼瞅着事主数钱。手中钱少,默不作声,多,劈手夺过揣入怀中,哈哈一笑:“别数了,这就够了!”一次,完事后,事主故意拿出厚厚一沓钱,醮着唾沫慢慢数,此翁故技重演。喝完茶,一口气下山,掏出钱,气炸了肺:这厮,卷着一沓毛毛钱,故意的!麻雀看见砻糠,空欢喜一场。正好应了一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后山有个艺人,年高眼花,也用此招,一把抢过事主手中的钱。出村一数,才区区几十元,回去重索,名声大臭。爷爷有个故交,是享誉武山甘谷陇西三县的大艺人。家里不顺当,托人捎了个话。一天,大艺人拍着手上的土进门,爷爷赶忙让座敬茶。大艺人摆摆手:“你的事我收拾好了,走了!”原来大艺人刚好有事路过,神不知鬼不觉,钻进新挖的洋芋窖,搞完了,连青砖、朱砂、桃弓柳箭都自己带着。现在的许多艺人家,仍未失上古之风,遇着凶事或家境贫寒之人,不取分文。
艺人家走事,大多数单枪匹马,敬神念经做道场时,需多人,得联手。敬神时,墙上挂着木头做的长方形的神仙牌位,密密麻麻。桌前围着纸幔。烛火灼灼,香烟袅袅,甚是肃穆庄严!艺人家们着黑袍,戴两片瓦一样的黑色道士帽,排成两行,或打钹,或击鼓,或摇铃,念一会,相对作个揖,再念,抑扬顿挫,韵律清远。念完一折,休息半天。休息时,艺人家们抽烟喝酒,插浑打科,闹闹哄哄,艺家人与和尚不同,不忌嘴。敬神最精彩的是后半夜的“杀鬼”。一艺人披长袍,戴五佛冠,右手提宝剑,左手三指撑着酒碗,碗里火焰闪闪烁烁,蓝色的。后面有人打着火把,火面一扬,“呼”地一下,腾起一团火,半个天空都在燃烧。掌着酒碗各处走,得有真功夫。每次都是康坪的一位艺人家,这位艺人家爱开玩笑,半路遇到学生,一本正经地与学生打招呼,冷不防一把将帽子抓去,走很远了,才放在路边,仰面大笑而去。光明寺念经时,南山北山的艺人家齐集,队从大殿一直排到大院里,更肃穆,更庄严,大有看头!
艺人家吃饭,得有真“艺”,不能枉占了“艺人家”的名号。前面说到的爷爷的好友,是此道中的泰山北斗,虽已去世多年,但其事迹却一直以来为乡人津津乐道,传得神乎其神。传说,此翁夜行,能驱鬼为自己抬轿。鬼抬轿,并不在路上走,在半空中走。一次,此翁正在轿上悠哉悠哉,鸡叫了一声,忽从半空中掉下来——鸡一叫,鬼得回阴间点卯。天亮后,别人看见此翁手撑着腰破口大骂:“这群死娃娃……”传言,夏天,此翁日日酣睡,一夜之间,地里的麦子全上了场。谁干的?鬼也!还有一次,几个小辈不知天高地厚,半夜顶着大背斗立在路间。此翁艺高人胆大,大喝几声,竟纹丝不动。情急之下,一雷尺打过去,背斗火起,小辈们焦头烂额,赶紧求饶。邻村还有一大艺人,年轻时半夜在棺材峡中和拦马沟内练过茅山,这二地是方圆百里的阴寒之地,此人乃真正的“茅山道士”。此公有一绝技——“转桌儿”,为其余艺人家所不能。妇女犯毛鬼,胡说八道,神神叨叨,吃药打针无济于事,也弄不清何方妖孽附体,只能转桌儿。艺人家将自村圣母请于炕桌上,四壮汉擎四腿,以相同频率幅度摆动向前,忽疾驰,忽徐行,上山下坡如履平地。桌儿踌躇不前时,此公如钟馗附体,竖眉怒目,摔一黑碗,喝斥一声,桌又向前。到某孤坟荒冢,一长擀面棍钉进棺材里,一番收拾后,家中魔消妖散,安宁太平。此公个子高大,瘦,待人和气。穿针引线,烙馍做饭,筛麦打场,连枷甩得比女人还好,乡人当笑话传。正当鼎盛之年,此公因病谢世,“转桌儿”技艺,绝矣!
自古巫医同道。以前在农村,村人往往白天请医生,晚上用艺人家,双管齐下。究竟是谁的功劳,眉毛胡子一把抓,神仙也辨不清楚。有一点,身上起疹子,艺人家在前胸后背左右胳膊上分别写上“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疹褪痒消,浑身通泰。或许是墨汁的原因吧。也有心理上的原因。小时邻家一只大黄猫无故死在我家耳房中,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大人小孩惶惶不可终日。艺人家爷爷念了一通咒语,写了一道黄符,遂安。
家乡的艺人家,应该是道家的一个分支,与诸子百家中的“阴阳家”不同,迷信的成分多,哲学的成分少。希望家乡的艺人家们能够潜心研究研究“阴阳五行说”,研究研究《易经》,与时俱进,看能否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