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之七:静默的村庄

静默的村庄


      时间从来不语,但它会抹杀很多印迹,比如说,我爷爷那一辈的故事。

      我家地处家乡母亲河西溪与北溪的交汇处,土地肥沃,村庄富饶。经济的发展让村里的变化日新月异,一栋栋房屋拔地而起,不过短短的几十年,小时候生活的痕迹也几难寻起,幸有家里的祖屋还默然的静立,屋里挂着爷爷奶奶以及上一辈的照片。但其实,每次祭祀的时候,还有一人,我们尊称为桌上奶奶。我从没见过她,父亲也从来没见过她,她只存在于父亲那一辈的话语中。虽然我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却也从来没听爷爷提过,也许年代久远,爷爷也无从谈起了。

     但从父辈的只言片语中,还能拼凑出一个大概。

     爷爷从未说过自己的生日,但他属牛,推回去算算,应该是1925年出生的。那时候还属民国,社会动荡不安,在家乡的小村庄,生活更是何其的艰难。据爷爷自己说,他七岁的时候,父母亲就都不在了,只余他和弟弟独自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活,有时候煮饭没柴烧,甚至把房子的椽子拆下来烧过。后来爷爷的弟弟在土匪横行中中弹身亡,仅余爷爷一人,通过给人放牛、做长工等等各种形式艰难谋生,直至20岁上下到我阿祖家(注:在我们家乡阿祖指的是我爷爷的父母辈)。

     据说,阿祖是一个要强的女人,一生未有生育,抱养两个孩子,一个是我桌上奶奶,一个是我叔公。爷爷20岁上下的时候,经人介绍入赘到阿祖家,与桌上奶奶结婚。至于桌上奶奶的外貌如何未可得知,但性情说是极温顺的。桌上奶奶原家是家乡城市里的人,因家里孩子多从小被抱养到阿祖身边,但阿祖时常苛待她,据说打骂是常有的事。在那样的年代,这样的事或许千千万万。爷爷与我桌上奶奶结婚没几天,桌上奶奶再次受到阿祖虐待,据说把她的眼皮都拧肿了。桌上奶奶不堪忍受,在婚后几日寻短沉河。但也许真有在天之灵,桌上奶奶的原家在家乡母亲河的江边,其遗体竟顺江漂至其原家江边停滞不去。后其原家家族怒而到阿祖家讨要公道,据说阵仗很大,但最终如果解决此事,因祖辈未说起,从而也未可得知。但即使阵仗再大又如何,逝者已去,委屈仍在,但却已万事不知。

      阿祖是个精明的女人。桌上奶奶去后,因为爷爷干农活是一把好手,人又勤快,像老黄牛似的肯干又能受累,所以爷爷继续留下来在阿祖家生活。不知过了几年,爷爷继娶我后来的奶奶。

       奶奶曾跟我说过,以前她们家是大户人家。她七岁就学会抽烟,虽不识字却精于算账。后来与一户同样是大户人家的长子结婚,婚后育有一子。婚后,奶奶在夫家管帐当家。奶奶形容,那时候钱都是一担一担的挑着的。但好景不长,没多久丈夫因病去世,孩子溺水而亡。在那样的年代,有夫是倚仗,无夫有儿也有倚仗,奶奶在短短的时间内失去所有的倚仗。以前的大户人家本来生存就艰难,奶奶虽心气高有能力,但仍是受不住公婆的气和妯娌的白眼。毅然离开并经人介绍到农村里与我爷爷组成新的家庭,开始了一个农村传统妇女平淡平凡的一生。据爷爷说,奶奶刚到我们村时,穿着旗袍,烫着头发,肤白貌美,村里的妇女与她简直是天壤之别。奶奶年轻的时候如何时髦我是无法想像了,但及至我懂事之后,奶奶给我的印象一直发髻梳得油亮光滑,斜襟的衣服干干净净。

       后来爷爷奶奶与阿祖分家,未有生育,抱养了我父亲。我有时候觉得,爷爷和奶奶挺配的,奶奶善言善安排,爷爷话少爱干活。他们与阿祖分家时,因为爷爷只是入赘的,所以根本没分到什么东西,但他们从零开始,经历了以前的种种社会波涛,一天天的把日子过下来,一天天的把日子越过越好。经历了甘苦,更懂甜的可贵。爷爷奶奶一生节俭,为家为儿为孙,一生勤勉从未松懈。后来奶奶八十一岁走的,爷爷八十五岁走的。

       前一段回村的时候,村里有人在办丧事,我问母亲是谁家?母亲说:就谁家那个阿婆,以前跟你爷爷奶奶是朋友嘛,已经九十多岁了,这个阿婆再走,你爷爷那辈的基本就都不在了。是了,爷爷如今已经走了13年,如果还在的话,也已经98岁了。

      爷爷和奶奶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也迎来了新的时代。对于他们以前的那些事,他们也从未细说,以上只是我仅凭听来的只言片言拼凑而成。人间的悲喜总不相通,也许再大的苦难,在需要挣扎着过日子的生活面前,什么都不值一提。

      一辈人就是一个时代,一辈人就是一个印迹。随着村里爷爷那一辈人陆续故去,除了老屋里的照片,除了家里的人,村里的人也会陆续把他们忘记。如今村里的房屋越建越高,马路却越来越窄;口袋里越来越有钱,生活却越来越迷茫。除了村中那一小撮的老屋,村里基本寻不到我小时候生活的样子了,有时候在村里走走,甚至还会迷了路。也不知道,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爷爷要回家,是不是也会找不到路?

      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村庄却已不是原来的村庄。

      村庄有村庄的记忆,一辈人也有一辈人的记忆。

      村庄静默不语,但村庄会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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