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到上京的楚念之一连几天没有离家,大多时候她会溜进楚云天和楚洋的书房,也常常坐在窗边发呆,偶尔垂头叹气把叽喳乱叫的鸟儿都给惊飞了。
容妈看到她这幅郁郁寡欢的模样很是担心,她悄悄拉着小耐到门口问她:“小姐这是怎么了?自从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变文静许多,整日呆在府里。”
小耐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难道是……我们在战场上看到好多人死……所以小姐才这样?”小耐皱起两道秀气的眉毛。
听到小耐的话,容妈更加担心了,“小姐从小就心善、心软,就不该让她去战场那种地方!”
楚念之倒是没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她一连几天去翻家里的兵书古籍看得入迷,偶尔翻到几本文学话本也觉得很有趣,只是对于书中的理论和深义往往是一知半解,如坠云雾之中,也找不到谁来答疑解惑。
一周过后,楚云天和楚洋一起归来,他们和梧军联手将胡人打退回边境,凯旋而归。楚云天进家门刚坐下就问奉茶的容妈:“小念那丫头呢?又跑出去耍野啦?”
容妈微微低着头,将茶平稳地放在桌子上。“老爷,小姐自从回来之后就未出过家门,一直在书房里看书。”
“看书?她何时变成这般安静的性子?”
容妈将她心中的猜测和担忧一一道出。
楚念之看书有些入迷,房门被推开也毫无觉察,直至楚云天来到她面前她才稍稍抬起头移开目光。
“我的女儿居然在看书?”
楚念之见父亲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很是惊喜,立马扣上书,跳起来蹦到他面前,“爹,你怎么回来了?和哥一起回来的?”
“嗯,这次西域的仗很顺利,我和你哥就打算回来陪你几天。”楚云天像儿时那般摸摸楚念之的头。随后他又转头看见楚念之刚刚在看的书——《楚封京传》,“你怎么在看这本书?”他随手拿起来看,发现楚念之已经快翻完此书了。
“家里的书大多数是兵书,我看的一知半解,就想看看爷爷的故事。”楚念之从未见过楚封京,却总能从兵营里的将军士兵那里听到许多关于他奋勇杀敌的事迹。
“这书是当年晋王命人编写的,里面记的都是你爷爷的征战故事,倒无太多他自己的故事。”楚云天说起自己的父亲脸上依然有傲意。
“那爹你多给我讲讲爷爷的故事吧。”
看见楚念之认真的模样,楚云天笑出了声,“你这丫头以前不是喜欢胡飞乱窜、自由自在的吗?怎么现在耐得住性子看书、听故事了?”
楚念之有种被人拆穿的感觉,倒也没觉得羞赧,反而扁了扁嘴说:“好歹我也是个弱女子,成天在外面像猴儿一样窜也不像话。”这是容妈曾经对她说过的原话。“不过爹,我也是很勤奋好学的!只是你从小就只让哥哥去学堂念书,而我只能跟着容妈学女红针织,就连去兵营练剑耍鞭也是我撒泼打滚你才答应让我去的。”
想起儿时楚念之嘟嘴向自己撒娇的样子,楚云天又是一笑,“你小时候是爹太忙了,没时间多陪你,只能让容妈多照顾你。”说到这儿楚云天不禁想起了楚念之的母亲。“怎么?你现在想去学堂念书了?”
楚念之对楚云天的话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我想弄清楚书上的道理,你和哥大概是没有时间给我细讲的,那我去学堂里听老夫子讲讲。”
“那爹给你找个先生来家里教你……”
“我想去学堂和其他人一起念书!”楚念之立马出声打断楚云天的话——家里有个容妈盯着自己就够了,再来个絮絮叨叨的老夫子她可受不了!
2
第二日,楚云天与楚洋一同进宫觐见皇帝梧烨,在华照殿遇到梧逸清。
“陛下万岁,万万岁!”楚云天和楚洋向梧烨行礼。
“两位大功臣快平身!”梧烨还伸出手来向楚家二人示意。他看了看一旁的梧逸清又开口说:“这次能打退胡人,恢复我梧国边境安宁,楚家和文逸王是功不可没啊!昨日我儿归来寡人便赏了他,今天该轮到重赏楚家功臣了,封功加爵自不必多说,只是不知楚将军还想要什么奖赏?”
楚云天迟迟未回答,楚洋有些按耐不住,刚想向皇帝表明楚家忠心无需任何奖赏时,却听到楚云天开口说:“楚家三代为梧国安宁而战,出兵打仗是本分也是指责所在,臣本无意求赏,只是想起了今日自己的小女儿的请求。”
梧烨想起楚云天确实有一女,只是不太常在自己面前露面,“什么请求?”
“小女今日突发奇想想要念书,又不肯让为夫的去请先生到家中来,她说是想要和小洋一样去上私塾。可是这上京城内除了百鸣宫里的三德堂外并无收女子的书塾。”
“楚将军是想要送自己的女儿来三德堂念书?”梧烨适时地接上楚云天的话。
“还请陛下赐给爱女一个机会。”楚云天低着头说。
“哈哈哈哈……”梧烨毫无顾忌地笑了笑,“楚家儿女想必都是人中翘楚,能到三德堂念书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朕许她明日便可来三德堂!”
“明日恐怕太早,小女生性贪玩,恳请陛下给些时日让她准备准备。”
“好!好!好!”梧烨此刻脸上的神情甚是愉悦。
之后楚家父子与梧逸清一同告退离开华照殿。他们在门口和梧逸清分别后,楚洋忍不住问楚云天:“父亲,我不懂您为什么要让小念进三德堂。”他知道父亲一直避免让楚念之参与百鸣宫里的事。
“那你知道七殿下这次凯旋而归得到了什么吗?”楚云天看着梧逸清的背影若有所思。
“七殿下被赐封为文逸王爷,还赏赐了自己的府第。”
“那你可知道其他殿下的王爷爵位都是年满十五岁便获封的?而且他们的府第都在百鸣宫内或者是附近,唯有这文逸王爷获得的府宅在南华县。”南华县在上京的西北部,与百鸣宫的距离比楚家还远。
“这……”楚洋也不禁望向前方梧逸清略显清瘦的身影,“烨王竟连一个不得宠的庶子也如此提防!”
“帝王之位高处不胜寒,烨王又生性多疑,自然会忌惮楚家的地位和权势。这次朝廷对楚家的赏赐已有黄金千两,今日我在烨王面前若什么也不求免不得落下投机取巧的印象,若再多求也会加深皇帝心中的猜忌。倒不如让小念真的到三德堂念一段时间书,既满足了她的愿望,也缓解了楚家与烨王的关系。”
“那小念岂不是一颗……”楚洋没有说出“棋子”二字。
“伴君如伴虎!”楚云天背手而立,宛如一棵不倒的劲柏,“这身处高位的生活本就是一盘棋,你我所有人都是其中的棋子,只看谁能影响谁的下一步。”他转过头看楚洋,“小念是楚家大小姐,我相信烨王自然明白哪步棋下在哪里,而哪颗棋动不得!”
3
得知自己可以去三德堂念书,楚念之开心得手舞足蹈。她立马拉着小耐上街去买笔墨纸砚。
多日未曾出门,楚念之觉得以往逛了个遍的上京城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儿。
楚念之和小耐走进了一个门面不太起眼的小店,据说这店里的纸和毛笔都是人工所制,质感上乘。她伸手一一摸过店里展示出来的纸张和毛笔,觉得手感都差不多,便随意挑了几种宣纸和一支毛笔。
“小姐,你手中的笔笔杆所制之木较重,女子腕力较弱,倒不如另选支轻些的笔。”一旁的男子出声对楚念之说。
楚念之抬头看他——男子眉清目秀,倒是一介书生的模样。她眉头一皱,再细看男子轮廓,竟与那日在平水河边与自己交手的男子一样!他怎么会在这儿?来不及细想,楚念之急忙将自己的脸扭向一旁,对着店里的伙计说:“我就要这些了,给我包起来吧!”然后赶紧结帐拿着纸和笔、拉着小耐离开。来到转角处,楚念之又悄悄藏起来向店门口的方向看去。
“小姐,刚刚那个人……”
“没错,我也觉得他是那日我们在平水河边遇到的男人!”
过了一会儿,楚念之看见梧逸清主仆二人从店里走出来,她们二人悄悄跟在他们身后。
今日街上人比较多,楚念之与梧逸清二人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直走到了街道的尽头,在梧逸清左转走进一条小道时,她们也快步跟上。可是她们一转进小道就看不见梧逸清他们人影了!
就在楚念之东张西望时,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小姐是在找我们吗?”她和小耐齐齐转身,警惕地看着梧逸清二人。
下一秒梧逸清从自己衣袖中掏出一只绣着莲花的荷包出来,“这应该是小姐的遗落之物,我刚刚在店里捡到的。”
楚念之看着男子手中的荷包,脸上的神情千般转换。“谢谢你。”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接过荷包,从嘴里挤出这三个字。
“既然已归还失物,那我们就先告退了。今日街上人多,希望小姐多留意身边物品。”男子向楚念之微微低头表示告辞便转身离开了。
看着眼前男子一派彬彬有礼的样子,楚念之心生疑虑:他好像和当日河边的男子好像不太一样,而且似乎对自己毫无印象。
确定楚念之没有再跟着自己之后,梧逸清转身对身边的男子低声说道:“你去查一下刚刚那女子的身份!”——他原本只是觉得楚念之的五官有些眼熟,直至听到她的声音才确认她们两人就是前段时间在平水河边与自己交手的人:既然能女扮男装混入梧军,如今又可以大摇大摆地以女装现身,想必她们并非无名之辈!
4
三德堂卯时开始晨读,比兵营的操练时间还早一个时辰,饶是因为过于兴奋而早起洗漱的楚念之再去百鸣宫的路上也哈欠连连。
教书的夫子姓刘,名磊,大家都唤他三石夫子。三石夫子年纪五十多岁,体形富态,鼓鼓的肚子里装满了他大半辈子读的书——据说他以前是烨王的贴身书童,后来烨王登基,他便请求出宫,游历四方,成了远近闻名、满腹经纶的教书先生。
三德堂的布置也别具一格——虽然男女同读,却在屋子中央放置了一块屏风以隔开男女学生,男生的座位有三排,而女生这边只有零星三个座位。楚念之走在最后的位置,上课因为有屏风遮挡勉强能看到三石夫子的衣袖。
“你说我们坐在这个位置做什么夫子也看不见吧!”楚念之凑上前低声对正屈膝跪坐着研磨的小耐说。
“嘘!”小耐把食指放在嘴上,一脸严肃地说:“夫子看不到听得到。”同样第一天上学堂,小耐的态度比楚念之还认真三分。看到她的神情,楚念之只好扁扁嘴,翻开书看。
今日夫子要讲的是梧国初年的战争历史,他讲的可比外面说书的无趣多了,只有讲到自己爷爷楚封京领兵打仗的事迹时,楚念之才能强打精神听进去一会儿,不过大部分情节她在书上都看过了。
“下面你们来说说战争是好事还是坏事。”
夫子话音刚落,屏风那边便扬起一把男声,“战争当然是好事!帝王靠它稳定疆土,将军靠它征服四方、名垂千古!”随后又有几个声音在附和。
“打仗有什么好的!”楚念之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到夫子耳中。
“刚刚是谁说打仗不好?”夫子突然从屏风那头闪了出来,目光在屋里仅有的三个女生身上转。
楚念之和小耐面面相觑,然后她慢慢站了起来,“夫子,是我。”
“你为什么说打仗不好啊?”
“因为打仗劳民伤财,一场战争可以夺去无数人的性命……”
“既然是战争,哪有不牺牲的道理!”刚刚回答的男子对楚念之的话反驳道,“少数人的牺牲换来这太平盛世有何不好!”
“如若世间真的太平,又何需打仗?”楚念之转头对着屏风说,“一将功成万骨灰,一场战争要牺牲的何止是少数人!暂不论亲上沙场的士兵有多少是马革裹尸而不得归,历史上因支持长年累月的战争而致国库空虚、百姓叫苦不迭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我实在不懂打仗哪里好!”
5
待到申时,夫子终于让散学,屋里的人齐齐起身向夫子行礼告辞。出了三德堂殿门,楚念之又是揉腰又是捏腿,嘴里叫苦道:“坐了一天我屁股都麻了!念书……”
听到楚念之口无遮拦,小耐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小姐,这里可是百鸣宫,怎可随意说……”小耐刻意压低声音,“屁股这两个字!若被人听了去可得了!”
小耐的话刚说到一半,她们身后就传来一个男声:“我说是哪家小姐能对战争有如此高见,原来是楚家大小姐呀!”说话的耀王爷梧星宇是五皇子,比楚念之大三岁,刚刚与楚念之辩论的就是他。跟在他身旁还有几位高官子弟。
看到梧星宇的脸,小耐赶紧合手放在腰间低头退到楚念之身后,而楚念之眯了眯眼——这人真是从小就令人讨厌!“不过是拙见而已!”她的语气不甚友善
梧星宇勾了勾嘴角,“不管是什么,这小丫头说的对,在百鸣宫里确实不是什么话都能随便说的,身为护国大将军的女儿竟会说打仗不好,真是令人稀奇!”
楚念之从小就顶讨厌梧星宇说句话也要拐十八个弯的样子,“百鸣宫的规矩我懂,我的身份你们也知道!”楚念之在气势上丝毫不输给男子,“我楚大小姐想说什么便说了,这是楚家的规矩!”
“你当真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有趣!”梧星宇又抛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说起小时候,楚念之就想起梧星宇儿时因为贪玩故意将她养了三年的小白兔抓走扔进水里的事。“我不仅有趣,面对某些人我的牙还很有力!”
听见楚念之的话,梧星宇顿时想起他们之间的恩怨——小时候楚念之看到自己的白兔被打捞上来已毫无生息,便像一头恶狼一样扑向在旁边偷笑的他,两人扭打在一起,连仆人一时也拉不开。楚念之力气变得大得吓人,狠狠抓住他的胳膊,任他怎么挣也挣不开,后来他眼看见楚念之张开嘴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胳膊!他疼得大喊大叫,用尽全力才推开了楚念之。他看见自己的胳膊被咬出了血,险些连皮肉也掉了下来!他顿时大哭起来,回到百鸣宫后哭喊着要找楚念之算账,可是他却被自己的母妃责骂了一顿,还被关了好几天的禁闭。
“没想到陈年往事你还记得!”梧星宇沉着脸对楚念之说。他可不是什么大度的君子,每每看见自己胳膊上的牙印他就来气。
“不记得了!”楚念之这时又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年明里暗里和梧星宇斗来斗去,她早就摸透了他的个性——他最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就当我大人有大量,原谅你儿时不懂事吧!希望你以后做事多守点规矩!”说完楚念之看都不看梧星宇一眼就带着小耐转身离开。
“你……”楚念之的态度正戳中梧星宇软肋,他急得上头就想冲出去教训楚念之,幸而他身旁的高官子弟及时拉住了他。
“小姐,你刚刚肯定把耀王爷气的半死!”小耐追上楚念之的步伐对她说。
楚念之勾了勾嘴角,“是他活该!”
“只怕他这几日都不得消停了!”楚念之明白小耐什么意思——她们经常溜到闹市中玩,遇到过许多麻烦的事和人,其中有些就是梧星宇刻意找来对付她们的。
“怕什么!大不了过几天再出门!”楚念之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
梧逸清也在三德堂念书,刚刚散学时他向三石夫子请教了几个问题便离开得晚了些,刚走出三德堂他便看见楚念之和梧星宇的相遇。他和他们几个人隔了一段距离,只能看清楚念之和小耐却不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想起之前和楚念之在平水河边还有大街上的相遇,他更加好奇她的身份——她居然出现在了百鸣宫,还与耀王爷相识?
“逸清……”李英斋出声唤梧逸清的名字,下一秒他又笑着说,“我现在应该叫你文逸王爷才对。”
梧逸清看见是李英斋,苦涩一笑,“那我也应该叫你李侯爷。”
两人相视一笑。梧逸清从小性情冷淡,加之被其他皇子明里暗里排挤,身边亲近的人不多,作为当今正一品大学士李树斌的大儿子李英斋是他在百鸣宫中唯数不多的有些交情的人。
“你刚刚在看什么?”李英斋问。
梧逸清把目光转到楚念之身上,“那女子是谁?”
李英斋也转头望去,“她是楚家大小姐,楚云天的女儿楚念之。”
“你认识她?”其实梧逸清是对楚念之的身份更惊讶——他知道楚家三代为将军和楚云天在战场上的威严,却不曾想楚家的女儿也是英气十足。
“我与楚家大小姐并未见过几次,只是在宴会上见过一两次而已。不过她哥哥楚洋倒也是个性情中人!”李英斋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