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导演,都是“寻找一种恰当的形式来展开我的故事”,唯独张艺谋,属于“寻找一种恰当的故事来展开我的形式”。
没有任何人怀疑过张艺谋的视觉天赋,而代价就是,为了“如何妥帖地使用它”,大概要付出一生的参悟。
用水墨的极简主义和沛伞的装置艺术,替换掉团体操美学与庆丰收般的浓墨重彩,在主公的大殿上挂满狂草屏风,在境州的街巷里筑满茅屋山墙,在历史架空的缝隙里填入一条水气丰沛的河流、与河流上终日不息的雨雾,所有这些,也不过是换了一套元素体系,重新开始导演最习惯的符号堆砌、最熟悉的效果狂欢而已。
打斗时刻意拉长的镜头,翻飞的衣袂与水滴,在最电光石火的情境里使用最慢最舒展的节奏,这些尝试,早在《英雄》时代就已经开始。
书法这东西,妙处从不在满而在留白处的空无,你把它摆得满屋子都是,这就还在暴露你的偏狭和局促。
就连那黑白八卦上婀娜舞步走出的阴阳相克,都显得过于看图说话、过于故弄玄虚,东方哲学的相生相克浩瀚无垠,哪是一句“以柔克刚地破解刀法”就能儿戏般带过(当然更不可能等同于“出手之前先扭腰摆胯地晃悠三步”)。一如当年的“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一直在试着进行某种抽象的言说,却一直言说得廉价、浅表、浮光掠影般稀薄。
文臣与武将、刚烈与晦暗、衰朽与阳刚、真实与虚假、矛盾与统一、战争与和平,差不多构成了这部影片里全部的题眼,对仗齐整,但问题是,中国文化,又有什么时候是讲二分法的?
一往无前的视觉实验、一眼万年的背景架空、一知半解的思想辩难。他们的世界一如往昔,这次改变的只是修辞,或者,色系。
无法节制的表达欲,从来都是危险的,就像如此喜欢南方天气的我,也实在忍不住在这部电影的后三分之一里,反复发出绝望的探问:你到底准备让这场雨,下到什么时候?
今天的雨下得那么大,
像杉菜离开道明寺那天那么大,
像依萍回家拿生活费那天那么大,
像直树偷电动车那天那么大,
像若曦被罚跪那天那么大,
像祺贵人被打死那天那么大。
连上述这些电视剧导演都明白,雨是一种情绪释放,而不是一个覆盖于所有篇幅之上的加持物。
所谓对黑泽明的致敬,依然忘神而得形。
与《影武士》之间,差了十个《刺客聂隐娘》。
终究不是接班人,只能算爱好者。
有趣的是,从《满城尽带黄金甲》的珠光宝气,到《影》的黑白写意,这条变化轨迹,是否让你想起了中国的暴富阶层们,从热衷囤积大金链子大钻戒,逐步走向了热衷佩戴佛珠和修习国学?
换一种清新的方式去油腻,也是中年男人美学自救的伤不起。
抱歉,这么说,未免太刻薄了些。
毕竟,我也承认,这是张导新千年以后最周正的作品之一。
毕竟,痴迷于形式,说得难听点叫扭曲,说得中性点叫执念,说得好听点叫风格与主体性,说得再好听一点,甚至也可以叫理想主义的百折不挠、飞蛾扑火。
这就是,事关艺术的见仁见智。
张艺谋近二十年做的事情,基本是“一放之后必有一收”:英雄、十面埋伏、黄金甲、长城,是所谓放;千里走单骑、山楂树之恋、归来,是所谓收;金陵十三钗,是放着收;三枪拍案惊奇,是收着放;到了这一部,是收住篇幅、阵势和人物数目,放出了权谋,与人心的恶。
忘了是谁说的:王家卫的镜头里,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者,但每个人都有种歇斯底里的坚定。
那么,在《影》当中,君主、勋贵、公主、权臣、宿将、高手、诰命夫人、亡命之徒,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弱者,但每个人都有种色厉内荏的虚弱。
王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示弱里重掌朝局,铲除尾大不掉的辅弼;都督想收复故土洗雪当年的败绩,立下不世之功青史留名;影子想在光天化日下堂堂正正地做回自己,回到故土和母亲身边,享受一个完整的“人”的尊严;小艾想要走出那些暗无天日的阴鸷和恐惧,想要让自己和丈夫的琴瑟和鸣再不是一种暗潮汹涌的角力,想要卧榻之侧有一具确切无疑的健壮身躯。
他们都在自己的欲望深处疲于奔命,阳某仿佛转世轮回般在每一个人身上动量守恒着漂移流转,每个人都想让别人成为棋子,每个人却在窥伺和被窥伺里,猥琐而卑微地活成了影子。这样一梳理,好像也挺凄迷,也挺虚无。
可是,一个深谙韬光养晦之道、扮成二五仔把周围人尽数骗过的主公,为何要狰狞狂躁地挑衅都督弹琴?一个从小被剥夺掉一切、当作犬马般囚禁、夜夜躺在卧榻上发抖的境州,为何在密室里与主人单独相对时,反而能焕发出强大的气场?一个为了收复故土之大业百折不挠、布下大局、忍辱负重的都督,为何分分钟裂变成趴在墙上偷看老婆与其它男人欢好的、咬牙切齿的猥琐男?一个身怀武艺、亲自想出杨家刀法破解之道、从头到尾都知晓着都督全部计划和影子真实身份的、内心绝对该是深不可测的夫人,为什么会在结尾的大殿对决里,吓到瑟索失语,恍若未经世事的小白兔?
那个洒脱到飞起的疯丫头青苹,不惜上战场赴死的原因、内心最大的痛点和爆点,竟然不是被当成了和亲的筹码,而是“你欺负我,你让我做妾”(言下之意“你让我当正妻,我就不生气”?)——张艺谋这一刻的格局和女性观,暴露得还真是彻底。
也就是说,所有人都是成立的,但所有人都失去了纵深,失去纵深的人,身后没有可推敲的前文本和逻辑链,最终,纷纷落入了扁平。
这也就是为什么明明故事挺紧凑、剧情挺曲折、大部分演员表现得也都还不错(除了频繁亮相综艺节目带来的某种跳戏后遗症,可见真正想出些“作品”的人,还是不要过度地拿真人秀透支自己,让曝光率摧毁了质感),但我们从头至尾,都很难进入角色。
最遗憾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武侠题材和历史题材里,再也找不到武侠的肆意和历史的厚重,剩下的,只有无限的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