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你还想等她多少年(下)

小娜近来感觉踏实多了。首先,林海建给她买了订婚戒指,当众把戒指送给了她,表明了同她结婚的意思。虽说举行完婚礼之前,一切仪式者不能肯定说明什么,只算得剧目中可要可不要的过场。小娜清楚这点,但凭直觉,林海建牢靠得很,谅他没有翻悔的胆子。其次,作为头次上门儿,以未来儿媳的身份,小娜受到了塔湾人众(尤其是海建母亲及叔伯)赞许,这些赞许对林海建而言,无疑是很重要的。它至少坚定了林海建三成以上的决心,所以越对小娜亲热起来,本有些呆板的面孔终于变得极柔和,极生动。

    小娜使尽解数,见成就不错,不由得心美如蜜,模样儿更可人了。尽管林海建唯一的一个妹妹对小娜明显抱了成见,总要鼓着一对鱼泡眼对小娜说些酸溜溜的话儿,小娜却并不和她计较,反而象个大姐姐对任性的小妹妹抱以无尽宽容的态度,把呵护、忍让暂时当成一种美德。

    结果自然很好,有林海建出面训斥“小鱼泡儿”去,小娜落得个好好先生。纵不如此,小娜想:先嫁到你林家来,做稳了你嫂子再说;日后怕你不来巴结我!你以后出阁还能指靠他人不成?设计了十几套小小的对付海琪的方法,倘若以后她还是这么讨厌,就不排除实施一下策略的可能。但目前,尚算刚迈出第一步,所有的好梦都为时过早。

    想想林海建吧,觉得他挺可爱的,结了婚容易把他控制在手心里。他可不象云峰那么难处,让人担惊受怕。云峰这人呀,没有女人能制伏他,只会是他永远要求牵着别人的手走,让女人仰望他的背影和后脑勺。林海建也许比他俗点儿,但是俗人俗愿,也更令人觉得稳定些。俗人的生活不是更为踏实吗?一个女人,想要的生活保障,在林海建身上能得到更多。

    小娜感觉很好以至无暇添愁加闷的第三个原因是,天楚给她带来了好消息,那边已经在议定婚期了,最迟不过冬月,因为腊月他们家另一个堂弟结婚。这是海琪告诉天楚的,天楚却说是无意中听姨好说出的,隐瞒了海琪和她的一些私话儿。你以为为什么?

    原来,天楚对表哥素了好感,然而姑娘家生性害羞,不敢对谁言明,单海琪看出来了。海琪是个不大和得人的姑娘家,看人总是斜视,讨得许多人的厌恶。但她偏偏只和这个长相温和可亲的大不了她几岁的表姐十分友好,形同姐妹。天楚前次给小娜一句“舍近求远”说动了心思,刚刚预备好了对表哥表明心意(她的预备期为近两个月,效率太低了点儿!)就得知表哥已经为别人动心,让小娜捷足先登,一把拽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她也不怪小娜,人家小娜又不知道她的心事。否则,她相信,小娜不会夺人所好,她们是多年的朋友了。这次来小娜家住了两天,各劝解告慰了一翻对方,都解脱不少。本是很聪慧的女子,纵然不大容易看清楚自己,也定能洞察己外的诸多物事,说起来都絮絮是理。

    小娜这时方从天楚谈及表哥的眼光里懂得一点小意思,也不免替她可惜。但就些,心里也萌发了一个小念头,仔细想想,真是极好的事儿。小娜也不声张,放在心上留着。

    想到小女儿终身大事终于有了着落,桂华哪有不欢喜传布的?整日里笑嘻嘻地去东邻西里、南场北所,逢人就是扯些个莫相干的闲话,慢慢引入正题。要么人家提起“听说小娜的事儿定了?”她就回答“是啊是啊,好算如愿了!”再要么她自己就止不住得意洋洋地告诉人家“我就剩一个星子的心待操了”,人家就会惊奇地问“是吗?小娜的事定了?您快说说来”。于是,瞌睡碰见了枕头,打油找着了漏斗,一唱一合,没了完了终结。

    女人们往往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叽叽喳喳地站着议语老半天,也不闲脚累。单两个说闲话儿的女人在关合嘴巴中表现出来的千百样的表情神态,就能让一个善于发现的路人惊愕不已地读懂许多生活现实中的问题。

    是否能从易长征这个一家之主的脸上寻出点儿家有喜事的蛛丝马迹呢?休想!他的脸面从前何等严肃,现在又是怎样古板,那么,往后照旧会一成不变!那已经是一张坚不可摧的模型!大喜如此,大悲同样如此,象在巨石上刻出的符号,改变不了。易长征就是一个等待消失的、简单而又生硬、粗糙更兼愚昧的图腾,固定在一个位置,面无表情地表现着自身的存在价值。“价值”一论,他尚是一个未被开化的幼婴,对一切灌输都俯首称臣,毫无异议。

    桂华把小娜的好事告诉他时,他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桂华说:“其实呀,他很高兴的,只都闷在心里。”小娜很能理解,有时觉得男人就该这样。并且,她立即从林海建身上看见了父亲的一丝影子,以为发现了男人的优良品质的共性。

    每天,易长征都能带回新鲜消息,在晚饭桌上向妻女透露(这时,他的刻板才在灯光的辉映下显得柔和了些儿)。这里扯皮,那里的纠纷,镇里的矛盾,村里的分派,告人的,求助的,送请的,勒索的,等等,莫衷一是。桂华在这一方面的记忆力和想象力同样出类拔萃。而小娜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早腻死了,一听就心烦。好在她近来的心情相当不错,乐于边装作听父母的说话,一边却听任思绪驰骋于理想的原野。

    易长征都好象感觉小娜变得听话了,没有以前霸道。小娜听到爸爸赞许自己,暗笑道:这倒是改变自己的好方法,借机问做女人怎样才叫好,也能在海建面前做到更完美!于是笑着问爸爸。易长征很不高兴女儿向爸爸提出这样不严肃的问题,对小娜置之不理。小娜撇着嘴想:老头子脑子里装着些什么呢?一定有许多不为我所知的,就连爸爸也不知道;男人哪,天大的事也可能不说出来,闷着不难受吗?忽然有一次,小娜听爸爸跟妈妈谈起小金湾的超华表叔——那个浪荡成性的花花公子至今还不议婚事,毫无前途可言——的现状,说他自打老爷子上吊后,行为语言都检点多了,倒让人可怜可爱得很;逢见表哥表嫂就表明后悔,叹息不尽。桂华心里盘算着给他许个对点儿的媳妇儿,就说:

    “他长得还是蛮清爽的,就只年纪大了点儿,比莘夕还大两岁吧?房子也有,又没老父老母的绊着,现在的姑娘都爱这种条件儿的。只怕他眼光太高,差点儿的他还看不上眼。”

    小娜捂着嘴笑了,说:

    “您又多管闲事了!上次做完芬芬的媒,您就发誓不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了的,您忘了不成?再说,超华叔是多挑剔的人,连塔湾‘一枝花’青蝉赖着跟他谈朋友他都不要!说人家身上的味道不对头。”

    “他那时年轻,花心;这时,八成后悔呢!和他一样大的人,孩子都快念中学了。”

    “那海建呢?”小娜笑着问妈妈,“还有云峰呢?可见呀,好的往往从婚姻的第一网中漏掉了,得来第二网,第三网。一网就中的都是那些浑身是毛刺的丑海胆。”

    易长征这时才开口,打断小娜的玩笑话,说:

    “你们操的什么心?我正要跟你们说他的终身大事呢。晓得朱三吗?就是被华天柱打死的那个朱三。”

    “鼓楼的?他怎么啦?”桂华紧张地问,以为朱三还魂显灵了。

    小娜也静了,问:

    “他都死了这一个多月了,怎么,翻案了吗?谁帮他鸣冤了呀?”

    “屁!跟他本人没关系。现说的是他媳妇,人家都喊作‘朱三嫂子’的,本名叫周洁琼,我也熟,村里向前年去鼓楼收粮,就正是在她家办的酒饭,是个蛮能干的小媳妇,人长得也蛮好看的——”

    桂华沉下脸来。小娜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吃吃”地笑起来,说:

    “爸爸,您往下讲,这朱三媳妇怎么和超华表叔扯上关系了?”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事儿了。总之,闹着要结拢去,朱三嫂子也乐意,他们朱家人少,也没法子拦得住。”

    “哎呀!”桂华惊叫道,“这稀奇!那朱三嫂子有什么好处迷住了那臭小子?‘苍蝇还不叮无缝的蛋’呢!是不是见人家女人手里落了几万块钱?”

    “他没见过钱?超华不是那样的人。给你几万块钱,要你养个女的带五个孩子,你愿意?叫谁也不愿意呀!他就要。人家晓得他底细的都怕他,谁知他对朱三嫂子温顺得很!议定等朱三过了百日,拿了灵位,十月头就结婚,搬到超华家去成一家人。”

    “他疯了!”桂华不大信地叹道。

    “这不是惹火上身么?”小娜也不解地说,“以后不累死呀!这种家,他要是再象从前那样混玩就全完了。”

    “只要他不是一时冲动。他的脾气我清楚,劝也不济事。说不定是好事。他总要成个家吧?无论怎样也比一个人混下去的好。”

    “疯了!”桂华说。

    “我看呀,您是听疯了。这年代,什么怪事儿没有?听少了吗?不过——也许是他对人家产生了深深的怜悯,激发了他的英雄气概,继而诞生了这场伟大的爱情!这不是很动人的故事吗?爸爸,您该把这事儿往上边儿反映反映,让镇里当作典型宣传一下,男人都该向超华表叔学学,丢掉一点儿势利的——”

    “越说越屁!”易长征喝住小娜,说,“我看你不象你姐的——”

    没说下去,大门给推开了,隔壁的黎姐儿抱着只篮子进来。小娜笑着喊:

    “哎,姐儿,你来了?你爸回来了吧?”

    桂华也不想小表弟了,转过神儿来,忙去接了姐儿的菜篮子,叫姐儿坐,且说:

    “总劳你妈记着我们,舍得三天两头地送!她种的菜多好呀!我们家小娜顶爱吃这些新鲜蔬菜的。姐儿,怎么还拿糖来?我们家又没小孩子,还是你把这带回去吧?你们家消得这些东西。”空出篮子还给姐儿,又问姐儿,“爸爸肯定赚了一撂回来了吧?有没有给你们小姐弟俩买点儿新衣裳?——看得出不是个细省人!也没给妈妈买什么好东西吧?瞧你妈,哪有过一件上眼的好衣裳?没一件不打补丁的!可怜!你爸真算走运,他到哪儿还碰得上你妈这样一个能干人儿?这是祖上积了德的。”

    桂华又叫小娜从冰箱里拿出几块西瓜放在菜篮子里给姐儿带回去,这方又问:

    “你姑婆家闹的事你晓得吗?听过没有?”

    “我还看了呢,”姐儿瞄了一眼桌前那个面相吓人的老头儿,说。

    “那你说来听听。我呀,隔他们又远,消息不大灵便,不象耳朵尖的小媳妇们,什么事儿都能立码探明;我今儿下午在葵凤家与春姑、玲俐她们几个抹‘上大人’,半点也没听见到王家婆家的倒霉事儿;要是晓得了的,也早过去劝劝。来,你快说说。”

    易长征继续吃饭,好象对眼下这些能充耳不闻。他望也不望老婆和女儿一眼,脸色恢复到一个人在大街上时的那种吓水坚冻的表情。姐儿显得有些局促地讲了几句。小娜拿来西瓜,说:

    “我妈就爱听这种闲话儿。怎么,怕明儿同春姑她们谈起来,没她们听传的多,脸上无光?姐儿,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电视?你几天没来了,白天做得太累了吧?”

    “我妈不许我天天跑来,怕惹得你嫌烦。我倒巴不得天天来呢!我妈一天忙到晚,哪有不听她话的道理。”

    小娜赞许地点点头,说:

    “难得你这么小就有一份好心思。你捡破烂儿卖得还可以吗?待明儿下午你来我家,我把后面杂房里的废旧东西都给你拿去,大概值得几个钱。”

    “你就爱搞这些事,小心宝如不高兴。这多丢人!是一些没饭吃的老头儿做的事。”

    “乱说,”小娜的观点和母亲的不一样,“这是蛮正当的事,有什么丢人的?凭劳动挣钱,和上班打工有哪点区别?一个小孩子,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去才积得一点钱?她可不能朝她妈要去,不象我们这方惯坏的孩子。我看呀,每个孩子都这样才好,从小就晓得怎样赚钱和赚钱的辛苦。这也是培养孩子的生活能力。就拿姐儿同富枝家的大花比,同样是女孩儿,以后的道路必会有大的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还不是养大了嫁人了事儿!走运呢,嫁得个吃穿不愁的家庭;倒霉的,自然就得去奔命啰!还怕事到临头各人想不出法子?要不也没有‘车到山前必有路’的说法儿。”

    “就是这些想法儿害人,把一个个好女子都断送了。”

    “呀,死女子,我把你也断送了吗?总歪七歪八地瞎想!”

    桂华笑眯眯地说着。姐儿则一言不发地听着,望着小娜笑笑,又拿眼角瞟了一眼篮子里诱人的西瓜,也忘了告诉小娜,妈妈把自己的行当推辞掉了。今年夏天以来,她还是头一遭有西瓜吃呢!早瓜太贵,妈妈提都不会提它,要买的话,也只指望盛夏西瓜跌价,遇着雨水旺的天气,放量吃一回。那也只是她幻想罢了,黎宝如在“吃”字儿上俭省得很,西瓜再便宜也得花钱买吧?能省尽量省才是正路——黎宝如的思想。但从四下里送菜一事来看,她尚不是一个一钱如命的小气鬼儿。小娜说:

    “怎么,我说错了吗?您觉得莘夕走运,宝如倒了霉?要是把这两个换了位置,那才好看呢!”

    “莘夕怎么啦?她到了宝如这地步,也必定下得苦来。宝如也一样,哪个人不是图个安逸日子,有了钱还拼个什么去?”

    “那才真是‘穷得富不得,富了了不得’呢!姐儿,你拿西瓜吃呀,不要俗里俗气的。有什么不好意思。”

    小娜说着,看看妈妈,笑了。桂华对姐儿说:

    “那你回去,说不定你妈等着你。外面黑,我把路灯拉开。姐儿,小心走路啊!”

    见姐儿提了篮子回去了,小娜叹气说:

    “这倒是个不错的孩子,很聪明,要是读书的话,也不定能读出点儿名堂来。可惜呀,宝如手紧,舍不得花这钱。”

    “按说,种菜卖了不少钱,又做得,又勒得,不跟旁人一样;这回,李大顺又赚了些回,总该有点儿存钱吧?她倒和我说想把房子买下来,我估计长安不会卖。他有的是钱,这东西放着还不是放着?总归是他的。再说,他也不好开价。宝如说,趁姑妈活着,涎着脸好坏买来,自己就有个定所了。不晓得成不成得。她倒是个好人,我喜欢她住在这儿。”

    “您吃她的菜还没吃够吧?”小娜讥笑着说,“我看春姑她们可没您这么喜欢她。”又问,“对了,涵洞要是通了,不是要修一条大道,正好往我们门前过吗?这旧房子以后不被拆掉?那宝如不是白买了一场?”

    “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眼下落个实处岂不更要紧?再说,便拆,这一大片地脚,政府哪有不还给她好地儿的事?到那时就好了,便便当当住在大街上了。真买了个大便宜呢!”

    不说这些,桂华又对易长征讲起小安在上海犯事的消息,添添凑凑讲了老半天。易长征把碗筷一放,摸了几把脸,点燃了一枝烟,才说:

    “我早晓得的。小安这人——不大对劲儿!长得那么差,偏偏兜里有了几个钱,就动不动地蹦起来要打人。这一回是找人家茬子,仗着带着几个人,想废了人家。人家不过骂了他一句‘小麻雀儿’,这就臊了他,非要钉人家舌头。做是做到了,这不把自己也废了?”

    “钉了人家舌头吗?”桂华惊讶地问,“那不成了哑巴了?‘小麻雀儿’是什么意思?不象是骂的话嘛。”

    长征吞了口烟,缓缓吐出来,说:

    “别人讥讽他个子小,他一向忌这个,生怕不象个男子汉大丈夫,哪忍受得了在众人面前被人这样说?你想,长了麻子的人,你直叫他‘麻子’,那不是用刀戳他?跛子走起路来岂不是拼命装好腿人?你也笑不得他。”

    “爸爸真风趣。我看这叫‘掩耳盗铃’,越是这样,笑的人越多。以前我并不觉得小安个子小,这回一闹事,保准一看见他,我就发现他的忌处了!——也不定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我看没问题。我听他们都说了,现在这社会,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拿钱开道,没什么事办不成。不过话说回来,上海可不是我们汾镇。”

    “区别是有,”易长征说,“不过,只要有路子,包了事。”

    桂华忙问:“这么远的,鬼晓得他们家有没有路子?”

    易长征摇摇头。小娜听了几句话,懒得听了,就上楼去睡觉了。哪有睡得着的?又得捱到深更半夜,对着变动不停的电视画面憧憬些遥远的事儿。女儿家的心思在微燥的夏夜里象膨发的种子,迅速生根拨节,生机勃勃地酝酿着花朵。

    这里又说宝如一家。姐儿提了篮子回去,宝如见了便说:

    “你送个菜也这样难,脚生根了吗?早早也不洗澡,和你爸一样,拖拉性子!还没长活呢,到哪儿就学个长舌妇的样子和人闲扯,这长大了还了得!快去放了篮子,自己把澡洗好。篮子里是什么好东西呀?”宝如当然看见了西瓜,还忍不住问,好象不认识西瓜一样。“小娜家给的吧?看,我叫你去,你还不去呢,这不有好处?”

    “伯妈说多谢您了,”姐儿说,“小娜姐要我看电视,我想我还是不看,把西瓜送回来吃了再说。”

    “你最最馋的!”宝如笑着说。

    房间正玩闹着的父子俩听见“西瓜”二字,早已出来,各就先拿了大块的。小娜原也是看着人数切的,正好四块。宝如和姐儿便只拿了小块的。姐儿到底有些不乐意地说:

    “小的总是归我,凭什么呀。”不满归不满,只得就着吃。

    李大顺咬了几大口,说:

    “哎哟,这瓜好甜!是哪里种出来的呢?”吃得呼呼啦啦的,不理论吃相做到斯文点儿;又说,“在北方尝过刚上市的,跟白水一样,没味儿!那还几贵呢!十块钱一斤!家里卖的什么价?”

    宝如吓得差点儿呛着,瞪着眼问:

    “十块钱一斤?妈呀!你倒舍得!你发油烧,烧糊了脑子啦?又不是有钱的大老板,难怪年年都是‘竹篮打水’!你几时改得了嘴馋的习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还象个小孩子一样不能把自己收紧些。”

    “你这人!”李大顺不以为然地说,“你没出去过,不晓得外面的苦处。再要是把自己收紧呀,干脆就不要指望回了。钱算什么东西?‘钱是王八蛋,花了再赚’!”

    “那是会赚才好!懒汉编的屁话,你总能记得清清楚楚。你要是还依着自己的性子过下去,我就更不必对你有半点儿指望了。光顾吃,光顾吃,净一张嘴巴!”

    宝如说得有些不耐烦,显出丝丝怒意来。每到这种时候,做丈夫的心里就开始打慌儿,却嬉皮笑脸地逗老婆开心起来。他装作认真地说:

    “我看人家擦脸用的香粉真好,往脸上一抹,立码变了人似的,再黑的也白了,脸上的斑斑点点也不见了,脸蛋儿白得跟豆腐一样叫人馋。我就想给你买一盒呢——”

    “我一没长斑,二没长点儿,又不算太黑,抹成个白板儿做什么?倒招你馋呢!你还不够馋吗?”宝如倒说得笑了,将一粒西瓜籽儿拣在盘子里边,“这个或者可以作种子。”

    “你猜多少钱一盒?”

    “不想猜。”

    “我告诉你呀?”

    “也不想听。”

    “我还直买了一盒呢?”

    “哼,我也不想用,怕人家笑话。你真买了吗?我怎么没看见?”心里竟真巴望能有那样一盒东西。

    李大顺哈哈大笑,说:

    “我怕买回来反遭你骂,硬是退回去了。妈的,为这个还让臭卖粉的女人笑了我一回‘乡巴佬’呢!哈哈!我看你不抹那些也比她们好看。”

    宝如的心冷了,叹着气说:

    “好看又怎么样?还不是被猪啃了——”

    望望丈夫,把手里的大半块西瓜给已经啃完的贝儿,掉头去了厨房,把厨房里搞得“咚咚”直响。

    李大顺扔了瓜皮,抹抹嘴,进房躺下了。姐儿和贝儿被分到了上房去睡,一张床是王家婆叫人帮着搬来给他们的。天趋炎热,床上光垫了一铺薄棉絮和一张草席,盖的是一床破旧的水红色的单子,顶上罩着一挂白棉纱蚊帐,爽净得很,却补出十数个补丁来。上房除了一张床并两个孩子,就只有一口空着的大缸和往来不息的家鼠。但四面墙上贴了鲜艳的画纸,是小娜撕下不要的过期挂历,姐儿瞧着好看,捡回来用小钉子钉上的,给空洞的房间添了点儿色彩及活力。孩子们日间并不曾午睡,也没有午睡的习惯,晚间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往往睡得早。吃了西瓜,贝儿就打着哈欠趴上床去了。姐儿捱了会儿,洗完澡后,望着墙上的风景画儿出了一回神,给蚊子搅得实在不行,也就睡了。

    宝如将摘回的豇豆、辣椒和茄子喷了凉水,搁在高桌上;黄瓜、瓠子及蕃茄则待明儿一大早去摘下。各样菜合起来,一大挑都盛不下,又亏姑妈弄了副板车来,省了她不少力气。打点妥当,进房将一堆零碎钱放入匣子里,因为要早起卖菜,故而她预备睡了。大顺问她:

    “卖菜还行吗?”

    宝如不理他。

    “明儿要不要我帮忙送去?得起很早吧?好在路不是很远,又是用板车推的——种菜就落一点,自己省了菜钱,要赚多少恐怕难得很。”

    宝如哼了一声,还是未理他。

    大顺俯过去,半压住宝如,说:

    “你生的是什么气来?放乖一点儿不是更讨人喜欢?嘻嘻,这次出门儿可谓收获不小,又赚了钱,又让人过了几招,过瘾得很!”

    宝如揪了他一把,说:

    “你要是会赚钱,我才管你学什么招不招的!没脸的猴子,我就不明白这几个月是怎么过过来的!”

    “我就找不得婊子?”李大顺便待实践他的学习所得了。

    宝如半推半就,一边骂着说:“你自然少不了动歪心思!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婊子都不会赚你的钱!”

    “你又来了。人哪有十全的?你没和漂亮人做过,晓得人家缺点在哪儿?不定正是我们的优点呢!都找漂亮的,这地球上多半人都去死了算了!你不能把我想得漂亮点儿吗?”

    “那倒是好方法!”宝如喘着笑道,“可是你的丑相我太熟悉了,怎么能想漂亮一些呢?丑八怪!又懒又丑——恨得人想一口咬死你!一刀剁了你!”

    “你咬吧——动不动就朝我撒气儿,看我这回办你的酸!”

    这样的夜晚,虽没月亮,于平凡的小夫妻而言,也是极有情趣的。

    事后,宝如竟失眠了。她睡不着,对早已鼾声如雷的李大顺嚼了许多话,包括预订着的计划、小筹算,菜市的行情,储蓄的秘密,以及许多不相关的物事。反正她失眠了。李大顺是永远不懂失眠的一个人,他对此一无所知。第二天中午时,宝如又对他说了这些事。他极力反对自己也去卖菜,认为做手艺又本份又稳当,反对买电动三轮车——?一听宝如存钱的数额,他反对不起来了,说考虑考再说。他却在想:她不是骗我吧?哪儿可能呀——难怪口气越来越横了,八成是因为赚了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了。不过,若真是这样,就值得我——云云,雄心壮志一发不可收拾。

    在失眠之夜的次日上午,宝如卖完菜回家,走在兴孝路上时,听见一个女子含怒的声音低低地在说:

    “你到底还想等她多少年?”

    宝如回头去看,只见二男一女三个年轻人走在一起,都是形容俊美、神情雅致的人物。宝如忍不住多去看了几眼,转头继续走着。她想:好少见的品格!尤其二个男子,在以前还没见过比他们更出色的呢!——呀,那个高个子不是小娜以前的男朋友吗?那女子是在问了吗?他能等谁呢?等小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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