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娜气恼满胸地离开姐姐家,到了仁爱路上还愤恨地想:以后就算有阎王老子赶我,我也不会再来!
她深深吸了口气,不妨恰好驶过一辆大车,扬起的灰尘呛了她一嘴。她只觉得吃了一堆脏灰般恶心、急怒。皱起眉头,狠狠咳了几下,吐去了几口唾沫,小娜望望天空,记不起有多久没落雨了,到处干燥得厉害。路两边的居民都在门前泼了水,暂且可以压抑一下久积的灰尘。或有将门前的花草青树浇得湿淋淋的,在阳光中闪着光亮的白点。焕然一新的镇医院挂出了招徕病人的标语,并为他们以往冷淡呆板的表情大作自我批评,企图挽回以往独霸天下时所得的经济利益。简而言之,他们在和小诊所争抢生意。
过了几家民居,又是电影院,修了没几年,故而就算今天看来,也颇有气派张扬之嫌。在办公大楼的正门前廊柱上,正正经经地用汉白玉嵌刻着“一九九零年六月峻工”等等几列标准楷书。漂亮的大楼给仁爱路增加了无限现代感和富贵气象,多数人是为此自豪的。
穿过午后冷清的小镇老街,小娜在近车站票房时停下来,看了看街角一家二层小楼。那是间私人诊所,诊所里静生生的,只见一个抱着小孩子的打吊针的女人,余者无它。
小娜想:李青这时可能在家里,睡午觉吧?自然又想到了云峰,一个自己看不透近不前的影子。李青与他熟,两个人几乎天天在一起,肯定对他会了解得更多。再说,男孩子对男孩子也许更容易理解。而看情形,云峰对李青没作外人看待。他们可说算为好朋友了,不再只是单纯的雇主的关系。小娜总想跟李青谈谈关于云峰的事儿,可是一直没机会。这时又想去他家里,素闻李青的继母面板语厉,恐怕引得人家的误会,便举步不前了。她又想:云峰的爸爸为什么要给云峰请个小保镖呢?他觉得自己的牛高马大的儿子没能耐呢,或是太过疼爱他了?表面看来,李青更像个孩子,腼腆害羞,更需要别人的保护一样。实际上,那个李青并没有去少林寺白学几年,打起架来立码变了个人似的,拳脚好了得!竟奈何得了三二个等身的壮汉。小娜亲眼见过他三下五除一地放倒过几个新街的半大小子,引得周围人的一片喝彩。
小娜寻思了一小会儿,没去李青家。过了铁道口,遇见柳西的几个上街玩的人,招呼过,就又猛地看见一个浑身素净的小巧女孩子,那是云峰的表妹,叫任玢宁,长得既不难看也不太漂亮的姑娘家。今天,任玢宁披散着一头好长发,手里拎着一只黄色小皮包,蹬着黑色高跟鞋,一副盛气凌人的傲然相貌。二个关系微妙的女孩儿各自挂起了笑容,走到了一起。
“你好,玢宁,”漂亮而且自信的小娜主动招呼道;她在自己姐姐那儿丢失的自信重新凝聚起来了,尤其是在任玢宁这样只能靠衣着手饰吸引人的女孩子面前,天生丽质的小娜足可从容轻慢地谈笑自若。
任玢宁几乎算为艰难地回应了一句,又问小娜:
“你哪里去了的?有空怎么不去我姨妈家玩儿呢?”
任玢宁心里却在说:但愿她永远也别再踏进我姨妈家半步!我巴望我表哥一辈子不结婚,也不要和这个自恋狂在一起!我也能够有个盼头,心里好受一点儿。那时我要是不认得她,再或者后来我不带她去云家玩儿,她和云峰也许不会认识,她何从下手?我真是引狼入室!
想到恨处,禁不住咬牙切齿,后悔自己大意之间竟辜负了妈妈的一片苦心。此时对小娜也不便发作,因为小娜从来都是笑脸儿对人的。云峰对她也不错,都向她求过婚了。不可思议的是,小娜拒绝了云峰。或者说小娜迟疑着表态,对表哥的超乎寻常的耐心,任玢宁感到半点儿也理解不了。她并不明白表哥看似年轻,可已经是二十八岁的人了,还以为他尽可随心所欲地挑选下去呢!拿自己同小娜比较,任玢宁也自知不及,无论是相貌或谈吐举止,唯一的优势是家里富有的财产归她一人继承。然而,钱在表哥眼里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他从来就没稀罕过钱,况且他也不缺钱。他稀罕的东西对这个可怜的小表妹而言,是永远也拥有不了的。
两个女子并肩走着,都对刚才的去向避而不答。小娜自然要问云峰的事儿。小表妹则尽量不予正面回答。小娜毕竟比任玢宁大一些儿,心眼儿也多几个,她早就看出玢宁对自己的敌意,却不挑明,只一味不在意地远近叙说。她装作不太知情地问:
“你们两家的大人是不是有心促成你们表兄妹的好事?要不你为什么来这里住着呢?到底比不上城里热闹呀!”
任玢宁被问得又羞又痛,不知道怎么说话才好。她可不想否认,却又不敢承认。想了半天,她才疑惑地问小娜:
“是我表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他会说什么?”小娜笑道,“他怕也不知道你喜欢他呢!你为什么不敢直接对他说明白呢?依我看,只有你和他最般配,虽说他长得是太高了点儿。”
任玢宁听不出小娜是在嘲笑她的身高,急着说:
“你真的觉得我们般配吗?”
“相貌是不必说了,只在一个性格上,正吻合得恰当呢!”
“怎么讲?”
“你喜欢他,不是吗?跟他这种人过日子,不是特别喜欢他的话,是不可能受得了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的,不是疯就是死。”
小娜一句话出口来,不仅把任玢宁吓了一跳,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刹那间小娜似乎明白了很多事情。玢宁问:
“你难道不喜欢他?”
小娜点点头,而后却又摇摇头。她说: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真的,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该喜欢他才对,是吗?”
玢宁表示肯定。两个人再也无话,直到分手。
再说黎宝如,领了丈夫和儿女去姑妈家里吃过饭,眼见人家过的好日子,柳西东边儿的那等妇女们的闲适生活,心里就暗下了决心。宝如不是个悲观主义者,她故然热羡别人,却并不眼红别人和诅咒命运的不公平。只要努力,她想,始终会有好日子过上,一切都必须从头做起。既已有了决心,就似前途出现了光明,黎宝如感觉精力充沛,只待好好地大干一场。
她指挥着小家庭,要姐儿和贝儿在下午的时间内拔光后院里的荒草,堆天一起烧掉,以备来日翻耕,早早种上蔬菜。李大顺得令,一个人在屋顶上蹲丰捡瓦漏,底下的破损的大门尚得他来修补。女司令官则在房里堂屋里来来回回忙个不停,把各处旯旮里再次彻底清扫了一遍。铺床叠被,抹桌擦柜,坛子的各自摆放位置,凳椅散放在大堂屋里不至显得过于空匮她按自己的观点在设计着。
堂屋里的两面正壁上贴着历年的挂历画儿,因为张贴得平整,故而和中堂一样,未见败落,可以对付一年半载的,让它继续散发出一些儿喜乐气息。中堂下连墙壁砌出的条台虽不太雅观,但有终胜于无。况且台上还留有大表哥他们不要的一些物品,如一台古旧的闹钟,上了发条是能够走起来的;香坛烛台比自家带来的要新式得多,也漂亮得多,连着香蜡都还没动呢!一对坏了胆的热水瓶,可以在夏季里使用,自然又是有终胜于无;以及易长安夫妇左右商量后捡点出的再也用不上的一只大嘴茶壶和几盏又粗又厚的无花透明玻璃杯。厨房里,炉灶连体,灶台上瓶瓶罐罐的不少,尽可利用。小壁柜里盛放着一列喝空的高嘴蜂蜜瓶子,旁边又悬挂着一具小巧的碗柜,蒙了纱门,经已油污得那碧绿的纱网成了黑色的。
黎宝如到桂华家那边的一口公共水井接回了一担清澈的水,洗抹完毕,望着暂且属于自己的新家发呆。
这到底还是人家的,她想,要是能买下来,那就如意了。只可惜她并无什么积蓄,老家的破房子不过值了个几百上千块的,若要买下这房子,即使是亲戚,怕也够不着一个角呢!姑妈方才倒是说了,只要她活着,断断不会让舅侄女儿搬出去。易长安夫妇呢,不急着花钱,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人住着倒是好事,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讨得介大欢喜。
宝如盘算,想些心道不好的话,我姑妈再不怎么长寿,活个十年八年的总该不成问题吧?只要得法,我至多四五年就能拼攒下房钱了,料得大表哥也不会太狠心地要价,说是这屋值五六千块钱,五千块买下应该不成问题,也算便宜的了,起码有那样一个好院子啊!想着想着却又不免烦躁,深怪丈夫无能。手艺学得是不粗不精,跟人家出门做事,同样是做,人这总能一千两千地赚回,他却一回一个空,白急得人半死!也不晓得他在外面是怎么过活的,为什么总也积不下钱来呢?又见他瘦弱,可怜他,只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并不太责骂他,由他自己抱头去想。她难免独自落泪,怨死鬼妈妈给她找了个现世活宝,长得没个好样法儿,又穷得没一针半线地带来。早晓得婚姻是这么回事儿,打死也不要结婚。
到了柳西,她便不停地在祈祷。这时,她又望着紫红的香龛,心里默默念着说:“妈呀妈,您要是指望我过好,往胜人处奔去,您在荫里就要保佑我,保佑我一家大小平安无病,保佑大顺出门多多赚钱回来,再保佑我能顶风过雨,想出个致富门道——您听着了吗?您好要是再不尽些力,我便死也不会原谅您犯下的错误!您不晓得,姑妈先前替我说好的那人长得多好!人家现在日子过得多好!”
委屈得不得了的,宝如又流下泪来。她回过神儿,赶紧抹去泪水,帮大顺指出破漏。后来,她又拿了锄头,在门前场地上蓐草皮,边想着各类赚钱的门径,终无合适的方法。
贝儿跑出来,缠着妈妈玩儿。宝如问他:
“草都拔光了吗?”
贝儿不做声。姐儿却又跑出来,说:
“还没拔光一半儿呢!贝儿就又偷懒了!”
“我的手都扯疼了,再扯就要流血啦!”贝儿把手举给妈妈看。
“你明明是偷懒!”姐儿抢着说道。
宝如瞪了姐儿一眼,喝道:
“你干争的什么?他偷懒也轮不到你来罗嗦!你自己去本本份份地做你的事,不要老是拼着弟弟。做事怕做多了,吃东西怕吃少了!怎么不死了你呀!”
姐儿嘟囔着,自个儿一步一顿地去了后院。宝如挥动锄头,一边儿锄草,一边儿喊在地上玩着草梗的贝儿,说:
“贝儿,唱支歌儿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贝儿扭头不唱,且说:
“我忘了怎么唱了。你自己唱吧。”
宝如便觉得没意思,又不要逼儿子,只能频频看看他,心里倒也有一丝儿甜蜜可言。李大顺在屋顶上喊道:
“你去里边儿看看,看哪儿有破缝,我好盘捡盘捡呀!”
宝如直起身子,朝后面叫起姐儿来。姐儿埋着头在拔草,并没听见。贝儿闹着要进去指漏子,宝如说:
“你哪能进去!瓦片掉下来是要砸破头的,万一要是砸着了,怎么得了?”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
姐儿连忙跑出来。
“什么?妈妈,”姐儿怯生生地问道,她被妈妈横眉竖目的凶相吓着了。
“有好吃的!有好喝的!”宝如咬牙说,“你是聋了还是死过去了?我喊了你几百遍了?我要拿钻子钻掉你的臭耳朵才叫解气!——进去帮你爸爸指漏子,快去!”
姐儿掉头进了屋里。贝儿问妈妈:“她不怕给砸破了头吗?”
“她呀,她不听妈妈的话,不如砸死才好呢!”
姐儿在门后听见妈妈骂她,并不急,因为她在心里早已还骂了妈妈百十遍了,气早就抵消了。她不小心破口而出一句脏话,她爸爸以为她在说哪儿漏,倒不停地问了几回。姐儿懒得理睬,装聋。忽然注意到门后壁上用墨水胡乱画了些字儿,一个像又不像的人形,十分下流的画法儿,姐儿便吃吃笑起来,小脸儿也红了。
这时,王家婆用笤箕端了几样新鲜菜来,有辣椒、黄瓜、土豆等等,当作晚上的下饭菜。宝如忙去接了,且说:“这冷时冷天儿的,哪来的黄瓜、辣椒呢?呀!还有两只蕃茄!”
“什么稀罕的,”姑妈笑着说,“这里的菜早就不论季节啦。反着季节吃才有味儿呢!这黄瓜要是在夏季,喂猪的东西!谁还花钱去买来吃?”
“怕不是很贵吧?”宝如笑着问道。
姑妈不假思索就如实说:
“黄瓜便宜一点儿,二块钱一斤。蕃茄三块五一斤呢!只拿来两个,做一碗汤喝罢了。有鸡蛋吗?几只鸡带来了吗?”
宝如点头,心里闪电般地回滤了几遍那惊人的菜价,客气地说:
“您拿这些来怎么好,我带了两坛咸菜,够管一阵子的。”
她心里实是害怕小表嫂眼胀。王家婆正经地说:
“你可别太苛刻了,大人孩子的身体第一要紧。有了好身体,什么愁不来的?明儿早上去买一点肉回来,加一小顿餐,当作搬迁的庆祝。顺便也探知一下市场上的东西的行情。我们这里比不得别处,东西是最贵的。但在这儿,也容易赚钱,只看你要不要下那苦。”
宝如回应了姑妈的话,趁机询问她道:
“您觉得我能做点儿什么才好呢?我左思右想,也没个好的计划。”
“你能做什么?依我说,去做个小摊子最好,本钱也不需要太多。”
“我最怕丑的,不好意思见人,”宝如羞涩地说。
“什么丑?没钱才丑!赚钱的门道多得很,只要是正当赚来的,就不会有什么丑的。”
宝如端了菜进去,出来又见隔壁的桂华,连忙招呼。桂华说:
“我们后院里的一块‘四月慢’,长得蛮好的,待会儿去砍几棵回来吃。‘四月慢’比‘上海青’好吃得多。烧的东西有吗?”
宝如朝屋上那位呶了呶嘴,说:
“等他摆好了瓦,就叫他去买一担蜂窝煤回来。现在也还早着,不用急。”
“哎,等会儿恐怕煤厂要关门了。我们家现成放着几百斤煤没用,现在烧着煤气,不如先去我那儿拿一些过来用着再说,明儿去买也不迟。何必赶这忙去。你看,我们那边一家,春姑家,正烧着炉子,赶紧去把火过过来。”
宝如感激地对桂华说:
“那先借您家几个煤,借来我们自己生火。才来的人,去过火怕别人不高兴吧?”
“那就自己生火,”姑妈说,“又不难。她桂华姐姐,您这一身衣裳真好看,贵得很吧?是星子从上海带回来的吗?”
“回来一次就买一大堆东西,拿他没办法!”桂华笑眯眯地说,“吃的,用的,都不是便宜货。我就说,儿啊,这样花起钱来可不是个方法,再有钱也经不得泼洒一气呀。大钱岂不是小钱积起来的吗?您说,是不是,王家婆?他哪里听得进去,总说钱好去好来。哎哟,现在的年轻人!”
说完,桂华掸了掸衣裤,并不见灰尘。她的脸色格外的怡悦可亲。王家婆说:
“就您有福气!好事像是都落在您头上了。这前前后后的,哪个不羡慕您的?”
“您再别那么说了。老话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的事闷在心里,谁能晓得呢?不说就是了。”
“我就不信,您还有不顺心的事儿?”王家婆试探着问道。
桂华看了几眼老太婆,欲言又止,只是说:
“唉!说了您还不信呢!我也不想说了。——宝如,我看你们只有一张床,那怎么睡得下?孩子们都大了,该分床睡了。”
“挤一挤还可以的,”宝如的脸又红又热,小声说。
“怎么个挤法儿?”王家婆看了桂华一眼,回头气呼呼地对宝如说,“现成一个木匠,又不是不会,什么时间腾不出来做副床架子?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搞的,开饭馆的没饭吃,岂不是笑话?大顺要是个泥瓦匠,倒也说得过去,人也好想些儿。叫哪个也不会相信你家里还有个木匠呀!”
宝如也便来气了,狠声说与屋顶上的人听见:
“他有什么用!大事小事做不来,还有一股子脾气呢!家里有事忙了,他就跑外边去躲闲;等家里闲散了,他回来歇月了,百事不晓得管,懒得不行!我还指望他什么?只当没他这个人的就是。”
李大顺在房顶上早听得吹眉瞪眼了,当着姑妈的面,也不敢驳骂。王家婆制止住宝如,说:
“不要再说这种过火的话。夫妻过日子,过得好不好,两个人都有责任。你一味怪他,保不定他还只怪你呢!”
桂华瞟了一眼那个委琐的男人,回头笑着说:
“是呀,宝如,你要把脾气磨好点儿。我看你们大顺蛮好的嘛,蛮老实的样子。”
宝如听不得这样的话,心下自此就不大乐见桂华这人。她心里给搅得有些烦乱,只说:
“我算是看透了,倒霉也只能自认。”
王家婆倒是最可怜舅侄女儿的,只得说些安慰的话。后又想起刚才说的床的事情,就说:
“我家里不是有多的两张床架堆在偏房里吗?他们不要的,不如抬一张过来用着。孩子也是大了,该分床睡了。现在房子也宽敞,能给孩子们一个单间。”
宝如虽然羞愧,并不愿太多人帮助她,同情她,但想这困难时期,不需要去死要面子,能得的帮助,就接受好了;口里已应承了。桂华连忙说:
“我们家也多出一张小单人床,是长征他从——”忽住了嘴,看见小娜回来了,忙问小娜道:“莘夕也来了吗?”
小娜理也未理,推车进屋了。
“没去我就知道了,她是不会来的。俏得很呢!”桂华一边回头说,“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脸色已经不大好了。
宝如小声问姑妈:
“莘夕是哪个?”
“她家的大姑娘,”姑妈说,“嫁到铁路外的那个永福村去了。虽说不算太远,大大小小的车子又方便,那姑娘可只一年回娘家几次,不是逢年过节的不会来,就来了也不住个三五天的,好像有点矛盾。莘夕当年是不大情愿嫁到那里的,听说心里有个人了。我们外人哪里晓得得多少?反正是桂华作主,草草就把她嫁了。开始也不如意,这时过得好了,女婿去上海赚了钱。按说,都是有钱人了,矛盾该是很好解决了。你看,怎么还是老样子呢?”
“那莘夕丢了姻缘,自然要恨她妈。您不晓得喜欢一个人会到哪种地步。莘夕心上的那个人没有条件吗?还是别的原因?”
“鬼才晓得!不过,凭莘夕那姑娘的心性、眼光,她喜欢的人总不致差到哪里去,起码不会比薛平差吧?薛平是她的女婿。等几时你见到莘夕就明白了,长得跟仙女儿一样标致,又讨人喜欢,比小娜强得多。小娜这小蹄子,别看她成天笑嘻嘻的,其实跟她妈一个样,鬼精鬼精的。”
宝如纳罕:比小娜还强过,莘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便又问她家另外两个人的品质。王家婆笑着说:
“做妈的和做女儿的一样,巧的是,儿子又蛮像老子的,又老实,又孝顺,对外人都耿直。单单一个莘夕,不像他们家里的人一样,只是还有点儿像她老子的直坦的。”
“您倒蛮会观察人的呢!”宝如笑着说。
“不是姑妈吹牛,世事一经眼,十分我就明白个九分了。我只误在一个不识字儿上。倒想到了,两个孩子该送去上学了,这个不能耽误的。”
“贝儿自然是要上学的,年龄也正好;姐儿就不行了,大了,野惯了,只会白白糟蹋钱。再说,我们也不是宽裕人家,她在家里还可以帮我不少忙。”
“倒也是,”王家婆说,“就算认得几个字儿,到底还是回来嫁人了事儿。”
正说姐儿,不知姐儿几时站在门前,怔怔地望着竹林。
晚上,夫妻两个不免议论些将来的打算事宜。孩子们或许是累了,吃了晚饭后就洗脚去睡了。两夫妻偎在被子里说谈。李大顺不是个贯会操心的人,有点儿得过且过的性格,他一向不大耐烦宝如的唠叨,时下就又烦骂起宝如,说她罗嗦,讥笑她贪心不足,没站稳就作起跑的打算。宝如说:
“我就不想过几天舒服日子?人在穷途末路,不咬着牙去拼,怎么行?若都像你一个样,就没个好的盼头了!我说你从今以后得立誓改改你的旧性了,别丢了自己的脸不算,还叫我姑妈脸上无光。不要忘了你是个男人,外人说来,还不都说你在养家糊口?你要当得起这话才算对。”
“我能有多大个能耐?”李大顺说,“像你这种女人,男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会瞧得起他。我挣个什么?我总没讨你的饭吃吧?”
“你该讨我的饭吃吗?”
“什么该不该的?就一定该男人养活女人?呸!我宁愿不做什么男子汉!”
“那么孩子们呢?不是你的种吗?难道他们不归你养活?现世呢!”宝如鄙夷地说。
“你不把我生拆了就不会安心!我早就晓得了,”李大顺长吁短叹起来,拍着搓板似的脸膛说,“我这几根瘦骨头,就是磨成粉,也换不来几个铜板儿呀!你也瞧不起。你从来就瞧不起我。”
宝如听了,心里一酸,红着眼说:“我难道从来就瞧不起你吗?是你太叫人失望、绝望。你真怕让人瞧不起倒也是好事,我就有个盼头了。”
说得李大顺低下了头。宝如停顿会儿,又说:
“姑妈虽然好,终究年事已高,还晓得能活几年?在时尽可一日照看一日,一旦老去了,我们还能指望依靠哪个去?两个表哥不说,你也看得出,他们只听女人的,哪里肯把我们这样的穷家小口放在眼里?只是看在姑妈的面子上才给我们一个立脚之地。我们要是不趁着姑妈在时挣下这房子,往后想挣恐怕也晚了。”
“那也太难了,”大顺丧气地说。
“事在人为。我不信我们努力做,会输给哪个人。”
“有什么好门径呢?光靠打工成吗?现在木匠也不吃香了。”
宝如想了想,说:
“再看吧。你有手艺,还愁没钱可赚?”
贝儿的手探出被外。宝如轻轻给孩子盖好,又探身掖了掖姐儿的被角,回坐下。初春的中夜微有寒意,已不是太冷了。静中听不见任何声音,除了隔壁家的电视节目。宝如仰面望着穿了中梁的阁楼底板,想起昨夜尚住着的骆山的老屋,心里别有一翻滋味,感觉这样的阁楼离往常的想像实在是太远了。她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始罢了。谁知道日后会有多大的变化呢?她的梦想很高很远。
“睡吧,”大顺推了一把宝如,说,“不要想太离谱的事儿去。”
宝如舒了一口气,说:“唉!我这时怎么挑起床铺来了呢?一点儿也不想睡,人却又困乏得很。”
“哪里有那种道理。穷人倒生了个富贵命!”
“不是,不是,我是高兴得睡不着。你不高兴吗?”
“怎么,要庆祝一下?”
李大顺盯着宝如,他发觉老婆的脸蛋儿这晚上显得特别好看,嘴巴真跟颗樱桃似的。他一把握住宝如的手。宝如问:
“你又怎么啦?拉我干什么?”
她把手抽回来,反身躺下来,心里着实烦躁得很。李大顺凑过来,说:
“你刚还说睡不着呢,这会儿装个什么正经?快快来吧,不要败坏人的兴趣。”
“我不想,”宝如咕噜着说。
“又不要你费力气,”李大顺也不敢大动,害怕惊动了孩子们,遂俯就过去,半压住宝如。
一家人新生活的第一夜,便终在静默中沉酣了。
第二天一大早,宝如起来弄好了早饭,就上集了。汾镇的早集的热闹不在好的想象中。她一边儿闪躲着目不暇接的人众,一边儿就给琳琅满目的商品的价格震惊了。结果她不过是买了半斤五花肉和一条小鲢鱼、一块豆腐,就再舍不得买别的什么了。她盘算着菜价,心里似乎有个底儿了。
回到家里,她去与姑妈商议了小半日,姑妈赞同后,几乎就已定论了,她要种菜卖。有一块近水塘的好旱地,常年只作种芝麻、花生、棉花用的,姑父早已翻耕过,在离家不远的后坡,正适合种菜。
说做就做,宝如马上回家翻好了后院,在向阳的角落里置了二块小棚。再一天上集,她买回了各样菜种,正了圃,然后就开始充满希望地专心于田地管理整治。柳西的许多人都嘲笑宝如,说山里人命贱,只晓得死做。宝如也不理会,只关心她的菜秧、菜芽。一天长一截她当然高兴,有损坏的她则心痛。她的观念中,每一棵茁壮的菜芽都会长出真正的钱来。目前,钱是头等重要的。
天天有兴趣磨烦老婆的李大顺到底忍不了宝如的多嘴,远远的打工去了。宝如倒落了个一身轻松。她交给丈夫的任务是,年底回来时最少得交给家里二千块钱。当然,最好是三千四千,越多越好。其余的,宝如要自己去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