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娜在阳台上摩着指甲,边拿眼睛的余光扫扫新邻居,心说:这女的绝不会大过莘夕,她一定很早就结婚了,孩子都这么大。要是过莘夕的生活——骆山的女儿怎么都那么经看呢?又都受得苦。且看富枝和小雨,人虽穷,倒还穷得开心,知道开导自己。这要是我去过那种日子,我怎么忍受得了?
因看这三个骆山女儿的丈夫萎琐丑陋,只有易明辉稍微顺眼一点,小娜故而觉得她们可怜,以为她们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柳西,以她们的品貌,断断不会嫁得如此,起码也该落个长得好的男人,叫人心里好想点儿。
小娜忽儿又想:可能是我还没做到现实,以人材为重,才拖到今天这样老大不小的,真烦人!我既受不了苦,还管什么人不人的?只要有钱有门路就好了。
想着,小娜不觉自嘲地笑笑。再侧耳仔细听去,新邻居的女人送走了王家婆,回转时便骂她的女儿,一口一个该死的。屋里男人也在凑骂。进进出出地骂了十多分钟,那女的才和软了语调,说:
“我们收拾好了就去姑妈家吃一餐中饭,姑妈说好了的,不好却了她的意思。”
男人咕噜了一句,听不大明白。女的又尖着嗓门儿说:
“你妈的有多硬气呢!自己姑妈家,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不去拉倒,活该饿半天,反正死不了!还想我做给你吃,我怕你饿不死!”
呆了一小会儿,女的又说:
“你停了歇歇吧,一起去吃了再回来捡。这儿,这儿,有亮眼儿,落雨肯定要漏,不捡捡哪里行?炉灶是连在一起的,将就着能用,只是没烧的。不如先买十块钱的煤回来烧着,再作打算。烧煤要钱也没法子,哪来的稻草呢?总不能才来就东求西借的吧?你有脸我就没脸了?好了,好了,贝儿,贝儿,快和妈妈去姑婆家吃饭去,姑婆家有鱼有肉呢!别管她!她摔了杯子,该饿死她才干净!”
易小娜对骆山口音有很大兴趣,听她们骆山人说话蛮有意思的,像总在跟人吵架一样,隔老远都能听得分明。她看见了邻居一家的一车家当,倒也体谅人家对几只茶杯的疼惜。但那女的对她女儿也太厉害了点儿,像要生嚼了她似的。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见夫妇俩和两个孩子出来,往前湾去了。
没趣地下了楼,小娜到厨房里看,饭才上锅,菜也没开始炒。她问了妈妈几句那一家四口的话,听说宝如才满二十七,比莘夕还小半岁,心里就毛燥起来,失神地瞎想。
再过三个月,她就满二十四岁了,自我感觉恰像是荒了一般,直逼三十大坎儿了。可怕的二十四岁!怎么一晃就二十四了呢?好象与莘夕没完没了地吵架还是发生在昨天的事,自己只有十六、七岁,嘲笑过了二十的姐姐是老姑娘。一年快似一年地晃走了,心思可老停在那段充满幻想的时光。毫无感触地打发掉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到今天将二十四岁!才明白,自己真成了老姑娘了,在柳西当数超龄第一。同岁不同岁的姑娘都成家做人了,只剩一个她还在捱捱停停的。遇人了都问:有好事吗?还等什么?问得她心烦意燥,还得笑脸儿招呼别人,老怕别人看出她的隐藏的不安。
云峰——想及云峰,易小娜头脑更加混乱,心里并不因为和他订着就踏实,相反,她更害怕,更不安。她一向不解云峰怎么已及而立之年还没结婚,虽然看去他顶多也只二十四、五的样子。他长得很有特点,第一眼只能给人还不错的印象,可他经得起细看,愈看愈会觉得他的不同一般,整个人就像雕塑家精心创作的艺术品,每一点都恰到好处,令人无从挑剔。他的表情则令人心动,好象永远都索漠地注视着你,注视着你藏在眼中的最细微的感觉。假若他快乐,他笑起来,该会是最迷人的男子。可他很少笑,好象不存在值得他笑的事物。至少,易小娜还没见他笑过。这正是她感到惴惴不安的直接原因。以他的条件,在当今这个以貌取人、金钱至上的社会,什么样的女孩子也该娶进门了,哪怕他十分古怪。
他就是太古怪了,小娜想,我总猜不到他会想些什么,跟他在一起,我说不上话,必须时时注意举止言谈,太受罪了!还没跟他走到一起,我整个人就向他低头俯就了。他居然也向我求婚了,可那种神态!——简直比我向他求爱还骄傲,让我羞辱!他以为我是快凋谢的黄花,乞求他的怜惜呢!我可不能大意过了,末了让自己后悔。我得认真地考虑一翻,反正他也飞不了。他那个臭表妹,让她见鬼去!她最多只配得上波子那样的小混蛋!
桂华瞧女儿望着一棵白菜发呆,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待要开导开导她,又素知小女儿心气高傲,灵慧过人,向来不耐烦他人唠七叨八的,也就不敢对她多嘴了。忽然想到黎宝如所讲的养神地的故事,便忙讲给女儿听。
“你不知道,哎哟,可要吓死人了!这么长、这么长的拖到了地上的头发,还在不停地长呢!指甲是足有尺把长的十根!青面獠牙,倒眉直眼——”
“别胡说八道了!”小娜不客气地说,“哪里有这种鬼事?您爱说就去说给春姑她们听吧,越新奇她们越爱听。跟我呀,少胡编乱造!”
小娜说着,人往外走。桂华说:
“你要去哪里呀?就要吃饭了。”
“我去小雨家坐坐,就回来。吃饭不要等我。”
拐过三户人家,正要进小雨家,小娜听见有人在和她说:
“小娜,你没事玩儿呢?来坐坐。”
小娜侧目一看,是小雨家前后隔壁玲利的婆婆刘二婆坐在门楼里招呼自己。她笑应道:
“您晒太阳呢?门楼里很暖和呀。我去小雨家玩,待会儿再来和您说话吧。”
“你吃了饭的?”
“还没呢。”
小雨扎了块头巾从后门出来,看见小娜,连连笑着说:
“我在做饭,就听见你的声音,你怎么好些天也不过来玩呢?易星走了吗?”
“早晨走了。哪儿有那么多心思玩儿呢!人整日里像钟摆一样吊着摆来摆去,心里静不下来。”
“哈!是想女婿了吧?”玲利的大声吓了小娜一跳;玲利大着嘴说,“你可算挑了个好女婿,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早上买菜还遇见他,他明明认得我们几个嘛,就是生人一样的不理睬。你说他是怕丑还是托大?我就和他说了:等你娶我们小娜的时候,我们不整歪了你!必定要你喊个十遍二十遍的婶婶,我才放过!把历来见面没打的招呼补齐了。哈!他才真是个有钱人呀!就有钱人也不见他那傲慢样儿。”
小娜并不愿和谁谈到云峰,这下心里又烦乱起,便回笑道:
“他是那个臭样子,我说他,可要他听呢。真是很不近人情的一个怪物。”
说着小娜就和小雨进屋了。姚氏在补一双破鞋,待小娜进来,才放下针线和鞋子,赶着给她让椅子,说了几句亲热想念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匆匆地便出去了。
小娜进了厨房,帮小雨在灶前烧火,边和做饭的小雨聊家常。小娜抖了抖灶膛里的草灰,抬头细看小雨,见她旧衣破裳的既不合身,又单薄,脸上半点脂粉颜色也没,就如卷在马粪纸里的一枝玫瑰,够叫人怜爱的。再见她腹下突出,小娜问她:
“怀了几个月?”
“好象有七个多月了,我也搞不太清楚。很明显,是吗?真丑死了,连集上也不大敢去。”
“你还像个孩子,谁会没脸笑这个?我跟你说,你又多了个老乡呢,今天才搬来,是王家婆的舅侄女儿,正是你们骆山人,看去人是不错的。以后你又多了个伴儿,没事可以过去坐坐,聊聊娘家的故事。”
“是吗,那倒是好事。那住在——肯定是你家隔壁?”
“当然。明辉有信回吗?走了有一个月了吧?”
“哪有什么信?他最懒得写信的,写也就那最简单的几个字,几句话,写不来。小娜姐,你别烧了,堂屋里去坐,免得弄脏了衣服。”
“不怕,”小娜说,“这正要拿去干洗的。那门口是谁家的小孩子在闹呢?”
小娜探身望了望外屋,两个小姑娘在一起吵嘴。小雨说:
“你不认得?是我大姐的孩子。大的那个病了,我姐家里杂事多,姐夫又懒,她顾不过来,昨儿送过来的。”
“明珍昨儿来过吗?呀,吴强还是老样子?”小娜关切地问,“他还是只顾自己、不管明珍和孩子们?”
小雨叹息着,不无怒意地说:
“我大姐不能生了,他也觉得没希望了,变得更懒散更坏,动不动就打我大姐一顿,把我大姐看得还不如一条狗。关帝庙那地方,你也知道,向来是一穷二白,我姐姐一个人哪怕作死,一人养活一大家子也难。她爹爹婆婆反咒骂她是个绝户头,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也忍心不帮着带带。他们吴家的人都是豺狼养的!我大姐前生造了什么孽,现世遭这样的报应!说来你不信,我们穷还有得吃、有得玩的,她连吃的都发愁!总煮稀饭给三个小姑娘吃,自己一饿一顿。吴强那个狗东西!哪饿得着他?他自有老母猪老狼猪顾惜呢!反骂我大姐没个好娘家贴补贴补,亲戚六眷都是穷鬼。有志气的男人谁有脸说这种丢他祖宗十八代的话?”
说着,小雨别过脸去,抹了抹眼睛,再看锅里煮的饭。小娜盯着灶膛里红红的火焰,也不禁为明珍感到难过。想当年,哪个不赞明珍和吴强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自由恋爱的婚姻让多少人眼热呀!既连莘夕都热羡不已,相比之下,愈对她和薛平的传统婚姻模式不满和憎恨。这才几年过去,明珍远离了美梦,掉入困苦的现实生活里。反而莘夕,初嫁虽不如意,薛家也穷,但一年胜似一年,又只得一个孩子,从从容容地过起闲适优裕的脱产生活。婚姻这东西,可见得也不是一招定胜负的。只是吴强未免太混胀些,这么多孩子,他不努力怎么过活呢?
小雨酸酸地又说:
“象我家这等柳西的穷人家,敏儿和妍儿来了都喜欢得不得了呢!能吃上一点肉,她们就并不怎么闹了,见得多可怜!只怪做舅舅的没本事,要是能像易星哥那样去赚大钱,也不至于没钱买些好东西给孩子们吃。还不知吴薇病得怎样,要不要紧。缺吃少穿的,就病了也不容易复原。我妈总在替我大姐怄气,身体越怄坏了不少。你说急不急人?”
小娜安慰她几句,问她:
“手头紧吗?”
“过年剩下几百块钱,给明素明伟缴学费都差点儿,学费真是贵得骇人!”小雨的脸红了,说,“平时买菜的钱都是爸爸打短工赚的,勉强渡得日子罢了。我跟着前湾的巧儿她们去兴孝路栽花树、运废土赚了差不多两百块。刚凑齐了两百块准备买点小衣裳备着的,不妨大姐送孩子过来。她也并不常来,就去割了点猪肉,留她吃了顿饭。等她开口借钱,才知道她来是特为分借钱的,吱吱唔唔,羞羞臊臊的。我只有把钱都给她,给孩子治病更要紧呀!”
小娜钦佩地看着这个外乡的通情达理的女子,说:
“亏你能这样想,会体谅人!都象你就好了。你说,要是明辉娶个恶媳妇,明珍岂不哭天无路了?可见呀,人总会有条门路,有条活路。富人少不了烦恼,穷人也自有快乐。你人是有福的,不定日后享大福呢!”
小雨心里舒活了些,便唤进敏儿和妍儿来。
小娜吃惊地看着明珍的两个小姑娘,觉得又怜爱又好笑。在那样穷苦的家庭里,竟生长出这么两个粉琢般漂亮孩子。老二吴敏三岁多,胖胖墩墩的,大眼小嘴儿;老三吴妍稍清瘦一点,还只刚满二岁,不羞不怯的小样儿。小姐妹鼻眼长得都像吴强,但皮肤雪白细腻,倘若换上几件像样的衣裳,比那些城市里的孩子好看得多。没看见时还以为她定是又黑又瘦的;看了,小娜却又叹息,说:
“可见穷也有穷的好处,养的孩子泼辣得多,身体反而好。这样俏皮的孩子要是生在第二家,不定惯蚀成什么样儿了,长大了也没用。不如穷人家腾大的孩子有出息。”
小孩子果然并不见生。小娜搂过小吴妍,逗她说了几句话,倒引得十分地开心。眼见小雨的饭也熟了,小娜便要回家。走前她拉着小雨的手说:
“需要用钱就跟我说一声,别不好意思,我不讲那些规矩呀客气呀、乱七八糟的玩意儿的。我也没放在银行取利,白放也是放着,不如先借你用。等明辉寄钱回了再还我也不迟。怀了孩子,要注意自身的营养,别舍不得吃。”
小雨感激不尽地说:
“既这样,我也就不怕在你面前露丑,难时必定朝你开口。这——我不留你吃饭,拿不出招待人的饭菜——”
小娜摆着手,笑着回家了。
姚氏回来,小雨也不想跟她说小娜的话,怕妈听了反倒更伤心。小雨只在心里说:哪里有小娜这样的好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