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雪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如雪总感觉家里乌烟障气的,空气让人觉得沉闷而压抑、让人窒息而无法呼吸。她不喜欢这样的家,每天放学之后借画画之名留在画室里,画自己喜欢的画,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让自己有时间和空间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松动一下自己紧绷的身体,获得片刻的宁静与自由。
自从如雪八岁的时候生病,母亲唯一的心愿就是如雪能够好好活着,再也没有严苛地要求过如雪的学习。如雪的学习成绩反倒空前的好,总是保持年级前五,母亲也甚是欣喜。
但如雪依然不喜欢靠近母亲。在她心里,大姐比母亲更像母亲。能够给自己温柔与体贴,也能够懂得自己的心事。而母亲,却总是搞些自己不想吃不愿喝的东西来强迫自己,还美其名曰:“你身体那么差,我这都是为你好!”
如雪当着母亲的面都会乖乖地喝掉,母亲一离身马上找机会倒掉。
如雪非常忌恨妈妈“我都是为你好!”这句话。每当母亲用这句话来强迫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的时候,如雪的心里便发出一声短而促的冷笑:“你只不过怕我死了而已!”
因为内在的这个声音,如雪在这一年,成功地用自己的生命威胁了母亲,拯救了大姐。
母亲与大姐之间的战争发生得没有一点戏剧性:二十五岁的大姐谈了一个男朋友,但母亲并不同意。母亲中意的一个人,大姐却不同意。女王一样的母亲是不允许孩子们忤逆她的权威的,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照听、照做就行,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和观点。
一向在母亲面前言听计从的大姐平生第一次为了自己而顶撞了母亲。母亲勃然大怒,照例是给了大姐一顿拳脚相加的大餐。把大姐打得鼻青脸肿的母亲并未就此打住,她要使用母亲的权利来惩罚胆感忤逆自己的大女儿。所以,母亲便执意要打到女儿改变心意、打到女儿承认自己是为了她好为止。
如雪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就看见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因生气而变得脸色煞白,嘴巴在口不择言地骂大姐。父亲坐在母亲的对面,脸色很难看,一直在抽烟。如雪走进卧室,就看见如珍血肉模糊的模样,躺在卧室里默默掉眼泪,也不敢哭出声被母亲听见。如春和如钢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陪着如珍。
如雪看到大姐如珍被母亲打得不成样子,止不住泪流满面。她握着如珍的手,问大姐:“疼吗?”
......
如雪是万万没想到如珍会被母亲暴打。如珍在家里是老大,从小就是母亲家务的帮手:洗衣、做饭、帮母亲带弟弟妹妹,学习成绩不错,性恪也很乖巧,最能察颜观色,顺着母亲的意思做事。在如雪的记忆里,母亲在很多方面还是很依赖大姐如珍的,所以对如珍骂得多,几乎没有向大姐动过手。哥哥如钢是挨揍最多的,用母亲的话来说就是天生一副犟骨头,最是不肯听从母亲教导的人。二姐如春,胆小懦弱,每次家里哪个孩子挨揍,她都是逃开母亲最快的那个,害怕母亲的雷霆之怒波及自身。但如春却也不是只顾自保的人,她所有对兄弟姐妹们的支援都不让母亲看见,在暗地里进行。
因为母亲的暴虐,梁家四兄妹却是紧紧抱在一起,彼此支持、依偎着一路长大,关系非常密切。
父亲梁胜,性格一向温和,不善言词。他一向很怕母亲,大多数时候都是顺着母亲的意愿,自己不干涉母亲对孩子们的管教。小时候的如雪,印象中父亲总是不知道在忙碌些什么,很少见到父亲。偶尔见到,父亲也是吧嗒吧嗒地抽烟,很少说话。父亲最常在孩子们被母亲打骂之后做的事情就是陪着你,听着你伤心地哭。等哭完了,父亲会说一句:“你妈也是为了你们好,你们要懂得她的心。你妈其实挺不容易的,你们对她要好一些。我都无所谓,你们以后能对你妈好一些,我也就心安了!”
而如雪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却是:父亲很讨厌自己。这个刻印缘自于如雪六岁的时候,有次大姐如珍帮她洗过澡,如珍去帮她找干净衣裤,如雪便光着屁股跑客厅去玩。父亲正坐在客厅的一张小杌子上抽烟,看到如雪光着屁股跑出来,便寒了脸,瞪了如雪一眼说:“快去穿衣服,这么大闺女了,光着屁股像什么样子!”如雪一阵难堪,忙跑回卧室等大姐给自己穿衣服。
这件事的发生,一直让如雪以自己的女孩身份为耻:她认为父亲不喜欢自己是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她不敢靠近父亲,父亲也从未抱过自己。如雪与父亲之间总是有一堵无形的墙,横陈在如雪的心里,无法与父亲亲近。
......
如雪正拉着如珍的手掉眼泪,心疼大姐遭此横祸,却不想坐在客厅里喋喋不休、一直污言秽语在辱骂如珍的母亲,却越说越气,手里拎了一根木棍就跑进卧室来,对着如珍兜头就是一棍。
如珍当时就尖叫起来,用手捂着头,哭起来。如雪见状,只觉自己的怒气从心里到胸口再窜进脑袋里,一下子把如雪点燃了。她犹如离弦之箭射入厨房,旋即拎了一把菜刀出来,双手持刀面对母亲,把大姐如珍挡在身后,怒不可遏地威胁母亲:“你再打一下大姐试试,我砍死你!”
母亲被惊呆了,脸上的肌肉抽搐着,表情复杂地瞪着如雪,双腿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而如雪,双眼喷火,怒目而视着母亲,紧握着刀的手骨节却渐渐泛白,双臂不被控制地一直在颤抖。
父亲、哥哥、二姐在惊怔之后清醒过来,一起上前夺了如雪手中的刀。母亲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嚎啕大哭,嘴里骂着如雪忘恩负义,她辛辛苦苦把她养大,现在倒落个要被女儿砍死的下场。
如雪看着母亲,心里苦得无法形容。她只觉得绝望一点一点侵蚀着自己的整个意志,灵魂都浸入到沮丧里:她不明白活着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无尽的伤害与恐惧。
如雪,真的想放弃了。
如雪,看看都小心翼翼瞪着自己与母亲的家人:一脸愁苦、一脸恐惧、一脸的无可奈何。如雪在心里默默地发出一声叹息:她实在找不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也没有继续面对苦难生活的勇气,她也没有力量在这个家里继续与这样一群人相处下去。
如雪,扭转身,飞奔而去。
如珍看见,只觉如雪的神情诡异,急声历色对如钢、如春两人喊:“你们俩快快跟着如雪,别让她出事!”
如钢、如春迅速地追随如雪而去。母亲被如珍的声音惊吓到,哭声也嘎然而止,茫然地看着丈夫梁胜,又看看女儿如珍,眸子里蓄满了深深的恐惧。
如雪一路狂奔,直奔距家八百米左右的城中河而去。如雪用尽全力奔跑着,泪水却忍不住沽沽而淌。此刻的如雪全然没有了害怕,她脑袋里“一死百了”的意念驱动着自己,毅然决然地奔向死亡。
如雪,奔到河边。她一个纵跳,跃进水流湍急的河中。在这个过程里,如雪没有一刻的犹豫。
如雪,被冰冷的河水击打得一个激凌。是的,正值寒冬,河水冰冷刺骨。如雪呛了一口水、又呛了一口水。
“雪儿,你可不能死啊!你个傻瓜蛋!”如雪听到二姐如春焦灼恐怖的哭声。看见哥哥如钢也“噗通”一下跳进水中,如雪便再一次没入水中。
如雪被哥哥姐姐送进医院,住了一个礼拜。二姐如春向单位请了假,一直在医院陪着自己。哥哥如钢经营自己的企业,比较忙,但也总会在晚上来病房陪如雪一会儿,给她买许多书和食物,跟她聊一聊自己的想法。如雪也慢慢地平复下来,人也恢复如常。
出院的时候,哥哥开车来接如雪。
如钢告诉如雪,母亲这几天在家里也病了,不肯吃喝,一直在哭,精神也萎靡得很。父亲很担心母亲,让如钢跟如雪说一下,让她回家之后跟母亲道个歉。
如雪未置可否,但心里很难过。对母亲拿刀相向,如雪知道一定会伤了母亲的心,母亲也必会忿恨不平。母亲的反应,倒也不意外。在母亲的心里,只这一个“我都是为了你们好”的心思,又何曾会意识到自己是错的?她满心满眼的付出,势必是想让孩子们念她一个好的,最起码她还是想做一个好母亲,让孩子们感念她的。母亲现在看见这个局面,自是与她的初心背道而驰,她被击溃也是情理之中了。
如雪回去后,果真与母亲道了歉。母亲上一刻还在向父亲哭诉自己养了一群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辛苦养大的孩子现在居然要拿刀砍了自己,下一刻看到如雪回来,马上冷了脸,仰着骄傲的头不看如雪。
如雪跪在母亲的床边,向母亲道了歉。还在怨恨中的母亲并没有原谅如雪的意思,不肯让如雪起来。父亲见母亲执拗,又担心如雪吃不消,便让如钢带了如雪出去,这件事算是就此完结。
但,同样执拗的如雪,半年都不肯再和母亲说话,也不肯和母亲有任何交集。她如常上学,如常生活,只是看见母亲的时候,她便冷漠无声,视母亲如空气,置若罔闻。
母亲,在如雪的惩罚里凄苦难耐,却也不知道该怎样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