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商君书》,跑上来第一篇叫做《更法》,内容是商鞅和秦国另外两名大夫甘龙、杜挚,在秦孝公面前关于“要不要变法”的一场辩论。
但这一篇不大可能是商鞅本人所写的内容,因为文章开头就用到了“孝公”两个字。如你所知,“孝”是谥号,人死后才能使用。而秦孝公一死,商鞅就被新即位的秦惠文王捉拿车裂,几乎不可能有时间潇洒地撰写此文。故《四库提要》说:“孝公卒后鞅即逃死不暇,安得著书?如为平日所著,则必在孝公之世,又安得开卷第一篇即称孝公之谥?”
所以这篇文章大概率是商鞅死后,后学整理此书时撰写的商鞅事迹,放在首篇提纲挈领之用。至于多后的后学,则不得而知了。有个可以参考的对象是《史记·商君列传》,《更法》这篇内容完整地出现在商君列传里,只有个别字词的差异。这两个文献之间,肯定是有一些关联的,有可能是一方挪用了另一方,也有可能是都借鉴了第三方文献。还有一篇《战国策》中的文献,应该也和《更法》有关系,下面我们会讲到。
那么《更法》究竟说了什么,我们逐句逐句来看。
1、「孝公平画,公孙鞅、甘龙、杜挚三大夫御于君。虑世事之变,讨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
这段话交待了故事的缘由。“平画”二字,传统解释为筹划。不过“平画”这个词过于奇怪,几乎没有第二个例子。而且“孝公平画”四字独立成句,非常突兀,语义也不完整,不符合当时的行文习惯。有学者认为,这句原本应该是“孝公平昼闲居,……三大夫御于君”,“画”字的繁体是“畫”,而“昼”字的繁体是“晝”,可能是版本流传过程中,漏了“闲居”二字,又搞混了“晝畫”这两个形似的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成了“有一天,孝公闲坐,商鞅等三位大夫在旁服侍”,就非常通顺。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都不是整句话的关键,关键是下一句:“虑世事之变,讨正法之本,求使民之道。”这句话交待了变法的几个因素。变法的原因是什么:是时势在变化(世事之变)。重点是什么:是找准治国的根本(正法之本)。路径是什么:是怎么驱使、管理黎民百姓(使民之道)。因为最终实现一切目标,要靠动员人。
2、「君曰:“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今吾欲变法以治,更礼以教百姓,恐天下之议我也。”」
在上述前提之下,秦孝公说出了自己的期盼和担忧。他很明确地表示,自己就是有“变法”的念头,只不过是担心天下人议论他,有反对声,有不同意见而已。
需要注意的是,我们不能提到“法”,就和现代的法律条令建立一对一的联系。《商君书》里,经常“法”“礼”并举,实际上都是指广义的制度层面,而非狭义的法律。换句话说,“变法”不是“依法治国”,而是“体制改革”。单理解成法律条令,就狭隘了。而无论什么样的体制改革,总会涉及利益调整,难免有阻力。秦孝公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
秦孝公在说担忧之前,还引用了另一句话。“代立不忘社稷,君之道也;错法务明主长,臣之行也。”目的是给自己的行为找正当性,同时给商鞅等人施加道德压力。他说我作为继位的君主,不能忘了社稷,这是我的责任。现代人可能会把“社稷”理解成国家,实际上先秦时代,“社稷”更多的是指宗族的香火继承。“继承”也就是“代立”。秦孝公还说:你们臣下的责任,就是要设计和处理好制度。而好制度的原则是什么呢?是要明确主君的权威。秦孝公即位之前的秦国,几代国君本人的地位和权威确实很难保障,说这条原则是他的急切之需,倒也绝不为过。
3、「公孙鞅曰:“臣闻之:‘疑行无名,疑事无功。’君亟定变法之虑,殆无顾天下之议之也。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语曰:‘愚者暗于成事,知者见于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法者,所以爱民也;礼者,所以便事也。是以圣人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孝公曰:“善!”」
商鞅接下来用了很长一段话来打消秦孝公的疑虑。这段话虽然长,但前面很大部分翻来覆去,讲的就是一句话:行大事的智者,不要和愚昧的大众商量,不要在意他们的声音。这些内容可以忽略,这段话真正的关键在最后,商鞅提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治国原则:“不必法其故,不必循其礼”。一切应该以强国和利民为出发点,如果能实现这个目标,不一定事事都要照搬过去的教条和规矩。进一步说,假如过去的制度已经严重阻碍了强国利民,则要勇敢地破旧立新,改革变法。这显然也是商鞅在为秦孝公鼓劲打气,坚定其信心。
之所以说这条原则重要,在于它是先秦学术里一个关键话题,一个根本分歧。简单讲,就是到底应该“法先王”还是“法后王”。
提倡法先王的学者,认为春秋战国之所以混乱秩序,是因为贵族们克制不住自己的贪欲,主动破坏了先王,特别是文武二周王以及周公时代定下的礼制。在上者骄奢无度,在下者僭越逾礼。各个阶层发生的攻伐侵害,都是利欲熏心,无视规矩导致的。不是规矩出了问题,而是人没有好好去执行规矩。所以只要尊崇先王制度,重新树立旧时礼制的权威,想办法让人去遵守就可以了。
提倡法后王的学者,认为人之所以不好好执行旧时规矩,虽然确实有人的利益私心,同时也因为时移世易,规矩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一代代君主都在为了顺应时代变化,努力对制度作出适当调整。显然离自己时代越近的制度,跟现实需求越匹配。需要注意的是,这种观点并非让君主直接照搬最近的制度。它最核心的逻辑是:先王的制度绝不是完美的,基于现实的调整是必须的,既然如此,新君主基于新的现实,试图变法改革自然也合理正当。这就是《更法》开头提到的“虑世事之变,讨正法之本”。
过去常常把“法先王”和“法后王”简单理解成儒、法对立。现在我们对先秦学术研究更深入了,知道这种理解是不对的。首先,先秦学者都是“儒者”,而所谓的“法家”不过是走上政事管理岗位的“儒者”。所以“法先王”和“法后王”不是学派的分歧对立,而是纯学术观点的取舍。荀子就提倡“法后王”,司马迁也某种程度提倡“法后王”,批评秦制是汉朝的政治正确,司马迁认为秦制符合时代需求,也有可取之处。
4、「甘龙曰:“不然。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法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劳而功成;据法而治者,吏习而民安。今若变法,不循秦国之故,更礼以教民,臣恐天下之议君,愿孰察之。”」
这时,大夫之一甘龙首先提出了反对,认为变法太折腾,吏民会不安,“臣恐天下之议君”,他担心秦孝公因为变法而收获一堆差评。甘龙这一套话,轻飘飘的,用今天的话翻译出来大概类似“好好的,变什么法”,实在对秦孝公不够说服力,也对商鞅不具有任何杀伤力。
5、「公孙鞅曰:“子之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于故习,学者溺于所闻。此两者,所以居官而守法,非所与论于法之外也。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知者作法,而愚者制焉;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拘礼之人不足与言事,制法之人不足与论变。君无疑矣。”」
所以商鞅立刻轻蔑地称甘龙不过一般人的见识,“世俗之言”而已。商鞅称,世上有修订制度、改革制度的智者、贤者,剩下的就是默默接受制度、遵守制度的常人、愚者。显然,甘龙至多就是常人,而商鞅本人则是智者,秦孝公如果要变法,该听谁的建议,该和谁一起商讨,一目了然。
6、「杜挚曰:“臣闻之:‘利不百,不变法;功不十,不易器。’臣闻:‘法古无过,循礼无邪。’君其图之!”」
另一位大夫杜挚也提出了自己的反驳意见。他说俗话讲得好,如果没有十倍百倍的好处,不要轻易改变老传统。杜挚提出了一个更具现实意义的权衡方法。你所谓的变法,究竟能带来多大收益,同时具有多大风险?这番理由,听上去确实比甘龙的意见要更有说服力,值得人冷静地去算一算。不过杜挚自己计算的结果,显然认为变法是得不偿失的,所以他立刻又给出了台阶让秦孝公下。“法古无过,循礼无邪”,既然变法过于冒险,那么我们继续法古、巡礼,安安分分走传统老路,不走改革创新的邪路,至少可以求得“无过”。一辆破车什么都不搞,还能开一百公里,非要自己伤筋动骨去整一整,说不定刚出门就抛锚了。
7、「公孙鞅曰:“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复,何礼之循?伏羲、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文、武,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兵甲器备各便其用。臣故曰: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然则反古者未必可非,循礼者未足多是也。君无疑矣。”」
针对杜挚的守成观点,商鞅作了针对性驳斥。既然你说要法古、巡礼,那我问你,历代古圣先王,所用的礼法都不同,该法哪一个,该循哪一种?伏羲、神农、尧舜、文武,之所以世所称颂,人民爱戴,都是因为他们根据自己所处的时势,因时立法,因事制礼,所以才能在当时获得巨大成功。他们成功的原因,反而是因为变法改革,而不是循古。到了他们各自朝代的末代君主,虽然遵循先王制度,还是亡国了。可见法古不见得必然正确,变革不见得必然失败,还是要根据现实情况而定。
商鞅这番话其实是有逻辑漏洞的,比如“汤、武之王也,不循古而兴;殷、夏之灭也,不易礼而亡”,夏商周的兴亡,显然不能和循不循古建立简单的单一因果联系。汤武有没有循古,桀纣有没有易礼,这关于史实,都值得探讨。不过对于秦孝公来说,有这些故事作为例证,有商鞅气势磅礴的排比论证就足够了。
8、孝公曰:“善!吾闻‘穷巷多怪,曲学多辨’。愚者笑之,智者哀焉;狂夫乐之,贤者丧焉。拘世以议,寡人不之疑矣。”于是遂出《垦草令》。
这是《更法》最后一段,用来引出《商君书》后面诸篇具体的制度政令。这段话也很容易理解,就不具体解释了,总之秦孝公在商鞅的力辩之下,坚定了变法的信心。
我们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前面遗留的一个问题,《更法》篇和《战国策》关于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的某一篇的关联。我们把该篇重要信息列出来:
「武灵王平昼间居,肥义侍坐,曰:“王虑世事之变,权甲兵之用,念简、襄之迹,计胡、狄之利乎?”王曰:“嗣立不忘先德,君之道也;错质务明主之长,臣之论也。……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矣。
肥义曰:“臣闻之,疑事无功,疑行无名。……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王其遂行之。”
……王曰:“子言世俗之间。常民溺于习俗,学者沉于所闻。……知者作教,而愚者制焉。贤者议俗,不肖者拘焉。夫制于服之民,不足与论心;拘于俗之众,不足与致意。……
赵造曰:“臣闻之,圣人不易民而教,知者不变俗而动。因民而教者,不劳而成功;……且循法无过,脩礼无邪,臣愿王之图之。”
王曰:“古今不同俗,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袭,何礼之循?宓戏、神农教而不诛,黄帝、尧、舜诛而不怒。及至三王,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礼世不必一其道,便国不必法古。圣人之兴也,不相袭而王。夏、殷之衰也,不易礼而灭。然则反古未可非,而循礼未足多也。……”」
到这里,我们可以非常明显地发现,《更法》篇和《战国策》这一篇,实质上采用了同一个模板。都是关于变法,说的话几乎完全一致,只不过换成了不同角色而已。用今天的话来说,至少有一篇是洗稿。所以前面说到的“孝公平画”,应该真的就是“孝公平昼闲居”的讹误。从《更法》的具体内容来看,我也不太相信这是一段真实发生在秦孝公时期的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