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大早上门叨扰的人接连不断,害得甄妮想清清静静地吃顿早餐都不行,只得倚在料理台前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派机器人助手去驱赶。好不容易没有人来了,却又开始派各种传输机器来。不同的飞行器相继悬停在落地窗外,在上面投射出不同的标语。
“××广告公司愿意免费为您做宣传。”
“××科技公司邀请您合作新款女仆型打扫机器人。”
“A大学邀请您到学校进行讲座。”
“B公司老总独子钦慕您的美丽与才华,希望能和您……”
……
甄妮终于忍无可忍,狠狠敲下了手环上的一个按钮,一层肉眼看不到的光网由上至下覆盖在落地窗外,所有的飞行机器顷刻间全部坠落二百八十二层楼,变成了一堆废铁。
这样兴许会得罪人,但那些破烂玩意儿,她一个月能做一大堆,大不了赔偿他们。至少现在,甄妮能清净一会儿。
她从厨房走出来,安心地在窗边坐下,看着外面过于璀璨的天地。楼宇一栋比一栋高,不是全透明就是散发着生冷的银色金属光泽。桥梁分好几层,绕着楼宇,交叉盘旋,将城市割裂成了迷宫,上面行走飞翔的机器形态千奇百怪。各个公司的广告都用镭射投在半空,行走在路上等于随时在看电影,从甄妮的角度望出去,正好看见一只巨大的泰迪熊趴在对面楼上喝着酸奶。
一旁递过来一杯牛奶,她转过头,看到了借时的脸。
“咖啡因只是在预支你的精力,并没有好处,不要当水喝。”
“我知道。”甄妮接过牛奶,勉强地挑了挑嘴角。
借时是她最喜欢的机器人,平时的工作就是陪在她身旁。借时拥有她个人最喜欢的五官轮廓,以及身材比例,知识十分全面,性格也温柔。虽然机器人总是不解风情,但借时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与人融洽相处。她从不让借时抛头露面,所以极少人知道借时的存在。
“你又在看那个了?”借时坐在她身旁,看着她手里的东西。
“是啊。”
甄妮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日记本。在2480年,早已没有人用纸笔了,这本叫日记的东西,来自几百年前。
她转头盯着借时的眼睛说:“你大概要离开我一段时间了。”
这是一个智能时代,拥有人类绝大部分技能的人形智能机器人已经遍布世界每个角落,应用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他们看上去和人类别无二致,也有各自不同的性格与专长,只是他们更完美。
而人类被迫加速进化,大脑中潜藏的能力被逐渐激活,如果在街上看到个会喷火的人也未必是骗子了。而即便是普通人,也能够自由删减和控制脑内记忆,忧愁与苦痛,焦虑与不安,这些通通可以一键删除,再也没有“心理阴影”这个词,每个人都能活在幻梦一样的简单快乐里。
然而甄妮却做不到。明明她的IQ(智商)超过200,精通计算机程序应用,尤其在机器人发明方面极为拿手。她设计的机器人,仿真性极高,技能配备强悍,自立门户后生意络绎不绝,每天求合作求指教的人踏破门槛。
可她就是不快乐。
除去工作,她再没有任何活动,她最大的乐趣就是不断设计和完善机器人,让他们更加接近人类。
但说到朋友,似乎仅有借时可以称得上。
他是她的秘密。因为她在借时身上做了极其大胆的实验,并且成功了。
“为什么你要送我离开?”借时不明白。从睁开眼睛起,他的世界就只有甄妮一个人,他不愿意离开。
借时不仅拥有帮助人类修正以及制造记忆的能力,还可以进行时间与空间的无障碍穿梭。即使是如今的年代,时空穿梭仍然是敏感的话题,甄妮知道,假如借时这样的机器人被广泛应用了,势必会造成时空混乱,所以她设定了三次穿越限制。
“我要你去找一个人,去帮帮她。”
“她是怎样的人?”
“她……”甄妮歪头沉吟了一会儿,“是个有些固执,甚至有些傻,但本性纯良的人。她只是需要一个引路人,她需要你。”
甄妮手中的日记,来自她的祖先,一个叫庭然的女孩。庭然患有当时非常罕见的疑难杂症——超忆症。她的大脑不具备记忆删除功能,会永久性记得生命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每一顿饭,每一次受伤……而她的生命中似乎发生过颇为不幸的事情,被背叛,被伤害,导致她至死一直深陷于悲惨的回忆中,性格阴郁,这种性格也影响到她对后代的教育。错误的教育模式,一代一代影响着整个族群。
“所以说,你帮她,就等于帮我。”甄妮对似懂非懂的借时说,“你想让我快乐的,对吧?”
“对。”
借时回答得很肯定,他眼里坦诚的光,应该没有人能抗拒。
但日记里的记录并不完整,甄妮只好将它们全部录入借时的系统,顺便也加入了那个年代的年历以及行为习惯、常用语,和庭然的DNA(脱氧核糖核酸)绝对搜索程序。甄妮期待借时去往庭然身边,能纠正庭然的个性,帮助她改变不幸的命运。
“放心吧,她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甄妮轻轻摸着借时的脸,努力朝他笑了一下。
然后,她在日记中找到了一个觉得可行的时间切入点,按下了按钮,借时瞬间从她的眼前消失了。
她对着空气伸出手去,仿佛还有人在那里,轻轻说了一句:“好运!”
第一章
从天而降的神秘少年
1
“庭然,快一点儿,要迟到了!”
明明再过半个小时出发也不会迟到的,庭然在心中不耐烦地还嘴,手臂绕到身后伸到极限,费力地向上拽着连衣裙拉链。镜子里的人一脸烦闷,暗自腹诽,无论去了电视台多少次,爸妈对于上电视这件事总是那么兴奋。
“来了……来了……”
她抓起门后挂着的包跑出去,爸爸已经在外面车里等着了,而她的双胞胎姐姐庭依却穿着恐龙造型的连体睡衣,窝在沙发里美美地看着电视,瓜子皮丢得到处都是。
明明她刚刚高考完,也考上了满意的学校,而庭依带着很差的成绩迈入了最关键的高三,可她却根本无法享受这个传说中最愉快的假期。今天这个比赛,明天那个节目,爸妈真的拿她当明星,不停地给她安排活动。密不透风的行程,让庭然想想就郁闷。
“庭依,你也别总是玩了,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我们就要出发了。”或许是感受到了庭然的怨念,妈妈拍了庭依一下,“把你妹妹那份也收拾好,她今天晚上回来晚,太累了,顾不上。”
“我又不知道她要带什么,怎么替她收拾啊?”庭依这才瞥了庭然一眼,满脸的不乐意。
庭然也不愿意她去翻自己的东西,赶紧说:“算了,我回来自己收拾吧。”
“好好好,我去,谁叫我妹妹是个天才呢!”
庭依一把掀掉巨大的恐龙帽子,利落的短发因为静电全都立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儿滑稽。但庭然可笑不出来,她听得出庭依话里的醋意,更何况经过她身边时庭依还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哼了一句“假惺惺”,紧接着重重甩上了卧室门。
庭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出门坐上了副驾驶,车子往电视台出发了。
听到外面车子离去的声音,趴在床上的庭依用枕头盖住头,越想越委屈,咬着牙哭了。她都不记得这是最近一段时间里,自己第几次偷偷哭了。
对庭依来说,有这个双胞胎妹妹是自己最大的不幸。虽然每个人都在说有亲姐妹相伴令人羡慕,但她俩注定无法成为别人家那种相亲相爱的姐妹。因为她的妹妹太优秀了,从幼儿园起就被阿姨们夸奖聪明,受尽了疼爱。到了小学,庭然更加一发不可收,功课根本不是难事,还总在各种比赛上得奖。后来跳了一级之后,明明是妹妹,却变成了她高年级的学姐,气势上更是一下就压住了她。父母发现庭然的记忆力超乎寻常的好,带她去做了详细的检查,种种结果都证明她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天才。
从那之后,庭然开始被请去做电视节目,参加记忆能力的比赛,有关她的新闻,大标题总是标着诸如“天才少女”之类的名号。
庭然身上的光环越亮,就衬得庭依越黯淡。于是她为了自己能有存在感,开始有意和庭然区分开。庭然爱穿裙子,那她就穿裤子;庭然爱穿彩色,那她就穿黑白灰;庭然不剪头发,那她就永远不让自己的头发长过耳朵。她早早打了耳洞,穿上破洞牛仔裤,不吝于做错事做蠢事,有一段时间常被老师请家长。但很快庭依就发现,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父母根本不在乎她,她家只要有庭然这个骄傲就够了,她再挣扎也不过是一个无须被顾及的普通人。
就如同现在庭然已经毕业了,毫无意外地考上了知名院校,而她却还要在高三苦苦挣扎,无论付出多少努力,排名还是止步不前。她很失落,对于未来也很恐惧,也努力表现了出来,但爸妈居然没有给她任何安慰,甚至丝毫不在意她的高三,只一味地想着要为庭然庆祝,还开开心心地计划了郊游。
不仅如此,庭依还悲哀地发觉,她丢失了真正的自己。明明她也喜欢连衣裙、毛绒玩具和偶像明星,但她却再也不能表现出来了。她为了博取关注,浪费了自己的人生。
不,是庭然抹杀掉了她的人生。蹲在庭然满是漂亮裙子的衣柜前面,庭依紧紧握着拳头,不在乎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强忍着再度涌上来的泪意。
她只是太不甘心了,如果庭然不存在就好了。
录制电视节目很无趣,比赛至少还要动点儿脑子,有时候还会失败,庭然还挺喜欢的,但电视节目需要的不过是背台本。可爸妈喜欢,他们亲手把她推上了神坛,根本不允许她下来。
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呢……和爸妈无法说心里话,和姐姐关系紧张,在学校里也没有朋友。因为学习对她来说太容易了,难免让那些无比刻苦却永远无法取得好成绩的人心生怨怼。
然而,庭然也无法对别人说,她羡慕他们,她想做个普通人,能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获得自己想要的。她知道自己这样说,一定会被人认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录完节目已经半夜了,庭然站在电视台后门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再有几分钟就能到。放下电话,她打了好几个哈欠,靠着树放空。电视台后门正对着一条小路,是两条大马路之间的连通,树木浓密,风一吹只有“唰唰唰”的声音,静得有些吓人,但所幸路灯很亮。
就在这时,一辆卡车从交叉口的右侧拐了过来,风驰电掣地从她面前开了过去。掀起的风里有沙子,庭然眯了眯眼睛,退后了两步,想从包里掏镜子整理头发。还不等她打开复古的陶瓷镜盒,突然听见了一阵刺耳的刹车声。
从庭然所站的角度,只能模糊地看到卡车的尾巴,她抱着手臂往前走了几步,就在卡车轮子下面看见了一辆扭曲变形的电动车。她有点儿不敢走过去了。让她没想到的是,本来已经停住的卡车居然再次开动,全速绝尘而去。
庭然迅速地报了警,同时打了“120”。
这时爸爸也到了,陪着她等来了警察。警察似乎很苦恼,因为这个路口没有摄像头,这个时间又没有什么目击者。
“我记住了车牌号。”这就是庭然等在这里的原因。
警察愣了愣,他不太相信。这明显是突发事件,谁会去记从面前一闪而过的车牌号啊。而且肇事司机很显然没注意到有人在,否则就不会逃逸了,这证明他们当时的距离应该不算近。
“我女儿的记忆力可是和一般人不一样……”
“当时它正好从我眼前开过,我只是晃了一眼。车牌号E588,轻型卡车,蓝色。司机三四十岁,很瘦,头发有点儿长。”庭然打断了爸爸的惯常吹嘘,“我只记得这么多,应该不会有错,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我先走了。”
说罢,她转身跳上了自家的车子,靠在车窗上,困倦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两个警察目瞪口呆,明明觉得不可信,却还是按照庭然说的通报了各个路口。
回到家里,庭然果然发现卧室被翻得一团乱,但她的书包里却只放了几样没用的东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庭依一直是这样,就会用这种小招数找她麻烦,就像幼儿园的时候把别人的剪刀偷偷塞进她书包一样。可惜的是,阿姨们总是愿意相信她。
换位思考,如果她是庭依,一定也会很生气吧。
她们虽然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容貌相近到每每看到对方的脸都会心惊。但她们却赋予了自己和对方截然不同的打扮,远看就像是毫无瓜葛,甚至不会是朋友的两个人。就是这样,明明是亲姐妹,却各怀心思,无法沟通,更别提什么亲昵了。
想想还真是悲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