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哥哥,比我年长很多,当他读大学时,我还在念小学。
哥哥个子不高,外貌也不英俊,但是比我漂亮,尤其是在他的青少年时代,非常清秀斯文的小男生,以至于多年后母亲每次把我介绍给她的同事时,人家总是匆匆看我一眼,然后热情而神往地问:“听说您儿子挺漂亮的。。。。。。”搞得我很暗伤。
哥哥很疼爱我,不过这种疼爱是居高临下的,因为年纪相差太大,代沟是不可避免的,更多是长兄如父的味道。他更习惯于把他认可的道理灌输给我,但不会很在意我的想法,他一直觉得我是个傻孩子,我的思想也是可笑的、无足轻重的。他热衷于像父亲一样溺爱我,用就业后的第一份薪水买巧克力给我,或者骑车带我出去兜风,或者趁父母不在家时做一些新学来的拿手菜给我。在我考试失利时,他抢在父母前边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在我成绩好时,他又乐呵呵地到处吹嘘。。。。。。
母亲常说哥哥在个性上更像父亲,也许是吧?他们一样的沉默寡言极为自律,一样练一手柳体字,一样爱唐诗宋词。哥哥的大学是在北方念的,那时还在八十年代,母亲对孩子管得很严,生怕他学坏,在他离家前,给他规定了大学期间四个不许: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不许打麻将,不许谈恋爱。——四年下来,哥哥全做到了,这在今天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但是在哥哥大三那年的暑假,哥哥恋爱了,确切说,是暗恋,所以还算没有违背慈命。哥哥是老实孩子,他的心思很快被洞察一切的母亲知悉了。他爱上的也不是陌生人,是爸爸同事的女儿,也是他小学同学的妹妹——洁。
说起来我们两家算比较熟,因为双方父亲都是同事,双方儿子又是小学同学,我小时候也常被父亲带着去串门,洁小时候是个白胖贪吃的南方血统的小丫头,可是到哥哥大三这年的暑假,小学同学见面时,才发现这个昔日的同学妹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白嫩水灵、娇憨任性的少女,于是我那情窦初开的哥哥猝不及防地落入了情网。
但是由于与母亲的约定,加上家教很严的缘故,哥哥始终没有向洁挑明此事。他抒发情绪的方式就是在草稿纸上反复写洁的名字,写得满纸皆是。
但是开学了,哥哥不得不回到学校里去,暗恋只能藏在心里。与此同时,洁高考落榜,她家人安排她去上海老家复读,两人就这样分开了。
一年后,哥哥毕业了,回到了北京,也带回来一群毕业旅游的大学同学,他们带着我到处闲逛,从他们的嬉笑打趣中,我知道了哥哥的恋情。天从人愿,洁也从上海回来了,正在等候发榜。哥哥与那个小学同学走得更勤了。偏巧此时我们搬家到了洁家的那个楼,那个楼一共有两个单元,我们两家虽在不同单元,但户型和层数完全一样,只是我家在南头,她家在北头。哥哥时常坐在我的房间与我聊天,聊着聊着,忽然说一句:“洁在她家也是住你这个房间。”或者说“如果从这里一直向北打通整个楼,就到了她家了。”
洁再次落榜,哥哥依旧不敢表白,但依旧与洁的哥哥交往着。洁的父亲是个英俊儒雅的知识分子,哥哥很崇拜他,每次从洁家回来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有学问有风度,还包一手好馄饨。每当此时,母亲就跟我嘲笑说:“瞧你哥这点儿出息,觉得人家家什么都是好的。”我在一边便哈哈大笑。哥哥只好无力地争辩几句,然后继续躲回自己的房间练字。
哥哥很努力地帮洁找复习资料,这似乎是他唯一能(敢)为洁做的。每次他下班回家或者骑车外出回来,都不直接回到我们这个单元,而是习惯性地从北边绕一下,瞟一眼洁的窗子。有时在某个好天气的夜晚,他会在楼下散步,然后在洁的窗下静立一会儿。与此同时,他的草稿纸也用得很快,上面写满了各种字体的“洁”字。
洁终于考上了一所民办大专。母亲对那个学校有点不屑一顾,哥哥争辩说:“那学校也还行,将来袖子能考那么一个学校就不错了!”母亲私下对我说:“你哥疯了。”母亲虽然这样嘲笑着,暗地里还是开始给哥哥帮忙了。她经常带着我,拿上些小礼物走访洁家,跟洁的父母聊天,同时也暗示些儿女已经长大了的信息。
洁的父母对哥哥的印象很好,对于他们的交往也并不反对,难办的是洁。
洁的父母都是温文尔雅的知识分子,她的哥哥也是个敦厚谦和的小伙子。但是洁的个性很强,也许是被家人溺爱的缘故吧?她的言行举止总是风风火火的,目光中永远带几分骄傲,有时她母亲略微责备她几句,她就大声说:“你们懂什么,我这叫个性!个性!”——我那文弱的哥哥显然没有能力独力搞定这个女孩,于是求助于我。
那时候我也上初中了,略通人事,并且也看了几本书,自以为很有思想,在哥哥提出的包括巧克力在内的种种诱惑下,我披挂上阵了。
女孩子之间的交往总是非常容易的,虽然她比我大不少,但这更使我易于撒娇撒痴装疯卖傻。我们的友谊突飞猛进,到我生日时,洁送来了泥塑小猫和水仙花球根作为礼物。哥哥对这几样小东西爱不释手。洁生得白皙丰腴,有几分像宝钗,我首先提出了这一点,从此哥哥每次看电视里出现宝钗的镜头就痴痴地看上半天,但他打死也没有勇气对洁说。我觉得这是小事一桩,自告奋勇去对洁说:“姐姐你长得有点儿像薛宝钗啊!”洁微微笑了,说:“其实我更希望自己像王熙凤呢。”我把这话转告给哥哥,哥哥听了就是一怔。我管不了那么多,领了哥哥赏的吉百利就一边玩去了。
洁对我说的其实是肺腑之言,她渴望能成为凤姐那样的女强人。随着我与她的交往,洁来我家串门儿的次数也愈发频繁了,她在我家最崇拜和欣赏的人是我的母亲。母亲是一个办事麻利干练,讲话干脆利落的人,在我们这个大院里并不多见,她很快就成了洁的偶像。但母亲并非女强人,顶多是比较能干而已,至于洁,不过是个娇生惯养眼高手低的小女孩儿,如果说母亲有三五分像凤姐,那么洁实际上连一分的像也没有。母亲很快了解了洁的理想,隐隐感到这个女孩子跟自己儿子不是很合适,然而此时哥哥已经情根深种了。
很快到了洁的生日,刚好她父母回老家了。我和哥哥趁机去给她庆贺生日,蛋糕蜡烛是必要的道具。之后,我们兄妹和他们兄妹彻夜长谈。哥哥虽然很老实,但是知识面广,幽默感强,言辞精辟,我也适时插科打诨于其间,兄妹合作,直如说相声一样,逗得洁十分开心。后来他们慢慢地开始了真正的交往,于是我被逐渐排斥在外了,这令我感到了一丝失落。
沉浸在爱情中的哥哥一脸陶醉,他保持着骑车兜圈和写洁名字的习惯,另外他又多了个习惯就是看电视。那时他很喜欢看朱琳演的电视剧,因为她的声音跟洁很像——性感的沙哑。当时电视台常放一个勤俭节约办婚事的公益广告,也是哥哥特别爱看的。里边是一个小伙子打电话给未婚妻说:“小洁,我们也去参加集体婚礼好么?”电话那头那个叫小洁的女孩羞涩点头。。。。。。哥哥当时对这个广告真是百看不厌,以至于我到现在也记忆犹新!
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交往似乎遇到了一些问题,大概主要还是个性不合适吧?哥哥越来越沉默寡言,越来越憔悴。但他依旧保持着老实孩子的本色,不出去借酒消愁,顶多是在楼下一圈圈散步,在洁的窗下叹息。
于是母亲决定要跟洁好好儿谈一次,她去了洁家,开诚布公地跟洁聊了很多人生啊理想啊之类的严肃话题。当她问到洁对婚姻的态度时,洁说:“我不想结婚,一辈子对着一张面孔多没意思!”(大意如此)因为这句话,母亲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交往下去了。“我不敢要这样的儿媳妇。”母亲这样对哥哥说。
失去了家人支持的哥哥彻底绝望了,他消沉憔悴了相当一段时期,最后终于算是挺过来了。时间像流水一样过去了,后来哥哥和洁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爱人,结婚了。
我一直以为洁不会结婚,或者就算结婚,也会找一个非常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男人。可是她的爱人除了清华毕业,其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过人之处,只是一个来自北方小城镇的普通男人,无论外形、职业、家世都不及哥哥。他们夫妻似乎生活比较清苦,洁那样爱打扮的一个人,婚后的穿着却似乎比婚前更为寒酸,而且长期寄居在娘家。
哥哥的妻子是然,也是那种白皙丰腴型的女孩子,但没有洁那样的妩媚,也没有知识分子的家庭背景。她只是一个普通老北京市民家的女儿,非常吃苦耐劳,并且弹一手流畅的钢琴,最重要的是,她对哥哥是死心塌地的爱慕。结婚时,哥哥已经查出有肝病,她背着家长义无反顾跟他登记,并且不要婚礼。婚后一年,哥哥去美国读书了,她后来也赴美陪读。在美国期间,她在餐馆打工,帮教会弹琴,教外国人中文。。。。。。全力以赴赚钱供哥哥读书。本来母亲并不很赞成哥哥娶她,因为觉得家庭背景不同,而且然确实是个生活粗放不拘小节的人。但是后来母亲也慢慢接受了她。现在他们双双取得了文凭和稳定的工作,定居美国,而且生了个可爱的儿子。我的父母曾两次赴美,感到然确实是个非常坚强能干的女人,而哥哥也非常疼爱她。“你哥是个疼媳妇的男人啊。”母亲不止一次这样对我说。
但是哥哥似乎始终不曾忘记过洁,从他去美国到现在,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拐弯抹角地打听洁的近况。其实在他们分手后,我们两家的交往也淡了,但是,隐隐可以感到,洁的父母对于这桩婚事未成似乎感到颇为遗憾。洁的想法就更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她前不久才搬出去单过,并且年近四十的她,始终没有生育。
终于我也长大了,当母亲电话告诉哥哥我找了男朋友,又得意洋洋谈起那男孩的学历、家世、个性时,在大洋彼岸的哥哥笑说:“只希望他对妹妹能有我对然一半那么好就好了。”我打趣道:“你不如说能有你对洁一半的感情就好了。”哥哥沉吟片刻说:“那就不指望了,那是很难超越的。”哥哥突然这样坦白地承认自己对洁的感情无与伦比,反而让我和父母大吃一惊。在哥哥一生中最单纯最痴情的岁月遇到的那份感情,可能注定是他心里的一座山,不朽、并且不可超越。无论后来人多么好,都不能取代初恋的地位,洁这个名字,是刻在他心底的。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哥哥会给他的独子取名为“不染”——一尘不染,是为洁也!
一次偶然收拾旧物,我翻到了哥哥青年时代的日记,日记本没有用完,似乎日记的主人是突然下定决心不再记了。在最后一篇的最后一句,用那漂亮的柳体写着:“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写下这两个汉字,世界上最美丽的两个汉字:小洁。”
我轻轻合上日记,似乎听到了16年前哥哥心碎的声音。
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