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
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庄,就有故事有念想。村庄的故事就长在树的枝枝杈杈上,只要你用心去寻,就能发现、就能感受。
一一竹林溪月题记
我的家乡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树也只有寻常的槐树、榆树、杨柳、构树等。
对了,还有为数不多的桃、李、枣树等。我家院子南边,就生长着一株枣树,无论岁月如何变幻,它总在那里顽强地生长,我因此记住了它。我曾为它写过一首《故乡的那株红枣树》:
“谁能告诉我,
故乡的那株红枣树,
守望了多少个秋冬春夏?
无数风霜雪雨,
摧不垮它那坚实的脊梁。
一颗枣,一首歌,
伴我走过童年岁月。
那满树的果实,
曾是我青涩的记忆。”
出我家院子往南,行不过数十步,路左侧有一株树,一株枣树,常年栉风沐雨在那执着地生长着。
树约碗口粗细,一两丈高,树冠比一间屋大不了许多,枝干虬曲向上、向外伸展,低处的枝叶触手可及。这枣树勤奋,每年都挂着不少果子,果虽不大,但入口脆甜。
我沾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光,每年秋天,总能先品尝到枣子。
这是七奶家的枣树。看见这株枣树,自然就想起七奶。七奶年逾六旬,个子不高,瘦消而又有些青黄的面颊上,早被岁月的风刀雪剑刻上了道道纵横的沟豁。头上,春夏秋冬都裹着一条白毛巾。她牙口不好,吃饭时,嘴里总会发出“呱嗒、呱嗒”的声音。一次,见我惊讶,她笑着指着嘴说:“里边有颗虫吃牙拔了,新牙没安好,吃饭时活活落落,老是响。”
七奶,一双大脚板,走路脚下生风。见人说话时,脸上的笑容,总是风一般一闪而过。常听妇女们在背后议论七奶如何精明,如何爱攀高枝,很少与“凡人”搭话等。故她在人们心目中口碑并不太好。
不知七爷何时下世,家中只有她与两个儿子相依为命,栖居在三间低矮的草房里。
大儿子金朋四十来岁,在队里当会计,不苟言笑。小儿金友,亦近不惑,性格活泼,见人一面笑。两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相貌还说得过去,或许是因为穷的缘故,一直单身。金友叔患有手足癣症,手足上经常起着一层层灰白的硬皮屑,活像鱼鳞似的。常见他用指甲剪刮,刮着疼且刮了又长,令他很痛苦。
早些年,农家院里果树不多。我家种有几株桃树,似是末嫁接的毛桃。七奶家的枣树,自然成了孩子们光顾的对象。
有时,七奶出门,三、五成群的孩子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拿竹杆、树棍,朝枣树上一顿乱击。没拿棍子的,捡来烂砖碎瓦没头没脸往树上撂。霎时间,青的、黄的枣子应声落一地。孩子们雀跃着边捡边吃边往身上装。
一次,孩子们正在忘情打枣,不防七奶回来了,老远就听她乍呼:“哎,谁家的野娃又在害贱东西哩?”几个毛孩子闻声四处乱蹿,七奶拈起脚一阵风就撵,等她到了树下,哪还有孩子们的影子?可把七奶气哩够呛,你看她嘴巴撅得老高,能挂个油瓶子。
有年秋天,一夜风骤,将树上的枣子连同叶子刮落一地,引得小伙伴都来争抢。七奶慌忙端个盆子捡拾,弯着腰好半天也捡拾不多,她索性回屋拿来簸箕、条帚,也不管树叶、灰土,一股脑往簸箕里扫,这样一来,地上差不多的落枣都被她扫进了簸箕里。
每年枣子成熟时,七奶都将枣子摊在稿荐上或笸箩里,放在艳阳下晒,直到晒成红色。我有时去七奶家玩,走到晒枣的笸箩旁,忍不住多看几眼,却不敢去拿。七奶见了,就捏几颗放到我手里,说:“吃吧,怪筋拽。”我忙伸手接过枣,咬一口又甜又糯,边吃边看七奶干活。
我家与七奶家紧邻,小时候,出门去村里上学必从她家门前过。再大一点,从大人嘴里知道,我们两家还有些渊源:
先从远里说,1947年,我父亲在当地党组织领导下,在本村当了贫农组长,带领穷人打土豪、减租减息,闹得红红火火。1948年(农历)9月29日,何康明率反动“还乡团”突袭村子,贫农组成员得到消息很快转移了,父亲因肚子疼得难受,只好躲到了邻居家的豆叶垛里。
“还乡团”进村的时候,有个膀阔腰圆一身横肉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掏出手枪顶住七爷的头,打听我父亲和王传亮家在哪住?七爷当时吓得浑身筛糠。七爷和王传亮家是前后院,紧邻王传亮家西山墙就是我家,七爷用颤抖的手一一指给他们。
由于王传亮和队员们提前转移了,“还乡团”扑了个空。正在恼羞成怒的时候,村里的“头面人物”王汉郎出来告密,“还乡团”把父亲从豆叶垛里抓了出来,拉到家门前的坑边,用磨杠打,打得遍体鳞伤。解放后,父亲并未因这件事对七爷耿耿于怀,因为当时在那种情况下,七爷也是情非得已。
再从近处说,我小叔生性脾气倔,说话不‘养人’,村里人背后都叫他“别倔楞”。娶第一个婶婶,他们成天生气、打架。日子长了,婶忍受不了,与他分手。多年后,七奶又给小叔介绍个家住东乡孙湾的老姑娘,因为其貌不扬,三十多岁还待字闺中,这就是后来我的花婶。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两家关系自应有些特殊。所以,我去她家玩的时候,也随便些。
有一次,我去七奶家玩,看见院子里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婆婆,约摸八十多岁,头上带顶黑色绒帽,雪一般的头发从帽沿飘出来。面容瘦消满是皱纹,看上去,像一株饱经沧桑的老树。但双目有光,精神矍铄。正在那津津有味地吃着桃子,一口白细牙几乎没掉一颗。
见我过去,老婆婆随手把桃子掬一半递过来,和蔼可亲地说:“给,朱砂红,吃着老甜!”
见我怯生生站住不动,七奶忙说:“拿着,这是你老奶。”听了七奶这话,我才敢接过来。
平时,没见过七奶给枣树浇水、施肥,每年却挂着不少枣子。记得每年农历腊八,七奶照例会端着碗,把腊八粥一筷子一筷子挑起来,抹到那株枣树上。妈妈也会把腊八粥抹到桃、李果树上。
我不明白为什么?就问妈妈:“为什么这样做啊?”
妈说:“老辈传下来的习俗,腊八粥抹果树,来年果子结得多。”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怪不得,这株枣树每年都会挂那么多枣子。
不知是因为金朋叔是会计的缘故,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平时,很少见七奶下地干活。她的身子硬朗也很少见她害病。倒是有一回,听她说:“亏得你亭叔,要不然我稀吼没命。”
我一愣,七奶说:有天早上,七奶忽然发现自己胳膊上散布着不少红血点,就急忙进城找亭叔。当时,亭叔在县城一中学任校医。一瞧这症状怀疑是败血症,催她赶紧去县医院检查。幸亏检查治疗及时,这病竟很快痊愈。
七奶逢人便说亭叔的好话。
许是我爱去七奶家玩的缘故,有一次,七奶去村南车厢店走亲戚,带我一起去。车厢店距离我们村顶多有六、七里地,步行不大功夫就到了,中午在那里吃饭。多年后,我仍记起这件事,却想不起那是七奶家的什么亲戚。
记起记不起是什么亲戚倒没关系,我却忘不了每年那满树又甜又脆的枣子。
有一年,忽然七奶一家不声不响搬走了。搬到哪里去了呢?人们多不知道。后来听人说:搬到七奶娘家去了,好像是山西一个什么地方吧,那里的婆姨可能好娶。从此,便断了音讯。
七奶一家走了,当时,那三间草房还在,那株枣树依旧长着。
再后来,我们也搬到城里去了。不知那株枣树是否还在?是否依旧枝叶茂盛挂满果子?
我倒很想再回去看看,因为,那满树的枣子,挂满了我童年青涩的记忆。
文/竹林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