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张艺谋来说,农村人之间的人情往来像是一种天然的默契,它不可缺少。要说究竟有什么能够让农村人维持旷日持久的疲乏和劳苦,那或许是基于对于他人的一份怜悯和体谅。
在他的第一部电影《红高粱》中,主角九儿能够让行将破碎的烧锅伙计全都留下来,并非是因为她能够给予更多的物质补偿,而是在于这些中年壮汉对于一位丧夫弱女子的同情。相似的同情出现在了《一个都不能少》中,少女魏敏芝在帮人代课时并非是为了什么高尚的教育事业。然而越到后面,她越是了解这份责任,即使责任中免不了60块钱的经济报酬,但是她同样会在模模糊糊的关切中找寻辍学的张慧科。
即使是在后来有着城市故事背景的《幸福时光》中,依然不乏理想式的人情关怀,虽然在这部电影中,张艺谋有些抒情过火。
但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张艺谋对于那群农村人是抱有矛盾情感的,他相信这种虽是陌生人甚至仇人都具有等量的信义。
因此,在《红高粱》中,当“我爷爷”余占鳌为了九儿向劫匪报仇时并没有心急火燎地见面就杀,而是在问清楚真相之后,放了劫匪头头。同样地,劫匪也没有趾高气昂地随后杀了余占鳌,而是放走了他。
劫财而不碰身子,成了男人面子的底线;但乘势而不取命,同样足可道出绿林义气。
以至于片中高潮部分,整个烧锅伙计向日本人报仇雪恨,也并非因为国仇,而是基于家恨。因为他们曾经的好兄弟罗汉大哥被日本人活剐了,这种亲眼目睹的仇恨让这群有血性的人安分不得。
然而同样是在这部电影中,对于情义和血性的决裂又时常出现。九儿的父亲为了物质利益可以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麻风病人;劫匪们仗着有枪,可以随处打家劫舍;轿夫壮汉耽恋美色,甚至可以杀人夺妻。
直观上来说,《红高粱》并非歌颂农民的抗日豪情,更多是一种血性报仇;并非研磨人情交好,更多是一种同类压榨;并非慨叹众生不易,更多是一种胡作非为。
因为在同一部电影中,那种由第三世界农村所酿造出来的朴素、热情悉数可见,甚至更加浓烈。然而你无法忽视杀人越货可以肆意妄为,夺人妻产被吞声默许。如果在第一遍观看《红高粱》之后,我们最先记住“血色的天空”和“血腥的扒皮”,那么在第二次观看时,我们便开始怀疑这种颇为矛盾的人情世故了。
如果是对城市人进行画像叙述,他们当然属于在表面上讲求公平待遇、公共素质和公正法则;而在内里,他们又极其冷漠和利己,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和难以预测的处境之中。
这点则正好和《红高粱》里的农民们处于截然相反的对立面。在后者中,他们可以不要求公平,但必须杀伐决断、毫不顾忌;可以不要求公共,但是必须肆意妄为、享乐随性;可以不要求公正,但是必须快意恩仇、不负血性。
这是有别于历史印象中的中国农民。在主流看法中,中国农民向来被认为是麻木不仁、苟且偷安的一群人。尤其是在鲁迅的小说中,这种形象被雕刻到纤毫毕露,不管是《风波》中偏安一隅的农民,还是《阿Q正传》中的阿Q,他们丝毫不会革新改变,只会得过且过。
然而在张艺谋的《红高粱》中,农民虽然自私忘义,但是却活地血气腾腾。他们虽然敢于杀人越货,但是一旦外族入侵之际,便立马举起义气,片尾劫匪便是因为参与抗日行动而被日军逮捕屠戮。
所以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不到庸庸碌碌,就连酿酒这样的苦活都能被张艺谋拍的活色生香。本来应该裹挟着腌臜、庸碌的酿酒杂役,结果在九儿这个女性到来之后,开始变成了一种男性彰显魅力的仪式。他们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苦差事,而是像在进行一场祭神的大典,这里面有祭祀的道具(酿酒工具)、有祭祀的礼节法度(酿酒火候)、祭祀后的神迹(酿成的高粱酒)。
甚至在祭祀酒神时歌唱的歌谣,都带有一种商家促销的自豪感。不仅如此,在随后打响酒铺声名的“十八里红”酒,都是因为余占鳌的一泡尿才最终酿成的。在此,农民洗净了五千年的尘土,脱去了缰绳,就像在片中去晦气的狂欢时一样,他们一点都不像是传统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而是有着希腊“酒神精神”的欢庆者。
因此,在片中本该最为壮烈的一场戏——余占鳌带领众人炸日军货车,除了他,最终全部牺牲——也变得戏谑且玩闹。就在他们和日本人交战期间,象征着婚礼喜庆氛围的唢呐锣鼓成为了战歌,这群平时酿酒的烧锅伙计在婚庆音乐中统统成为了爱国志士。
张艺谋在莫言那具有魔幻现实主义的文本下肆意发挥,结尾那段红的不像话的高粱天际都变成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象征。那里面掺杂了血腥、壮烈、痛苦和欢乐,而这些东西,本该和“农民”二字统统没有关系,但是张艺谋让这个联系产生了,而且丝毫没有违和感。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该片能够首次获得国际大奖的青睐,因为它打破了一种常规认识,这种“偏见”不仅存在于外国人的脑中,也存于国人。那就是我们都曾经将“中国农民”捆绑起来,让他们进入无趣、苟且、庸碌且麻木的刻板印象中,即使是张艺谋在他之后的电影《活着》中,也依旧选择了这种惯常的画像。
然而《红高粱》给了我们一种瞥见别样中国农民的生存景观,尽管他们依旧少不了愚昧所诱发的精神痼疾,但是这次他们是彻底放松的,在性压抑、物质压抑和食物压抑的愤怒下,余占鳌和九儿共同杂碎了这块画满诅咒条文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