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枷锁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我姓赵。

生于大宋。

皇室宗亲。

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荣华富贵,于我不过稀疏平常。

民间难得一见的奇珍异宝,府中随处可见。

从前父亲好奇,硬是从西南弄来头食铁兽圈养,力大无穷,眼周乌黑,每日需投喂鲜竹。模样颇有几分趣味,可也凶极,起先伤了不少奴仆。

至于各类锦衣华服,珍馐美馔……京中任何时兴的物件,别人抢得头破血流时,自有人甘愿献上。

待至成年,承蒙天恩,总能得个闲散无实权的官职。

不能离文武百官太近,免得有结党营私之嫌。

及冠后,迎娶权贵之女,确保圣人皇权稳固。

既要严守皇家礼仪,又不能过于暴露野心,以免迎来圣人忌惮。

其间需要把握的度,成了皇室子弟心照不宣的秘密。

可笑吧?

并不可笑。

这是每个赵氏皇族的宿命。

然则赫赫皇权之下,藏着累累白骨无人问。

年幼时,一个午后,我醒来得早,发现周围无人,出门去寻。

就在后花园,一群人围着,不知在做什么。

只听得有人打板子,有人在哀嚎。

我好奇得紧,偷偷爬上假山,却看见……看见一个奴仆身下血肉模糊,一股腥味在空中弥漫。

明明是盛夏,我却如坠冰窖。

这是,在做什么?

来寻我的管家说,因那仆人藐视皇权,命众人观刑,以儆效尤。

如何藐视?

行礼时,比旁人高了半个头。

我第一次,懵懵懂懂亲身体验到所谓的皇室尊严。

那天起,我病了很久,似乎是发烧,还说胡话。

等清醒后,母亲来看我。

这位华贵的美妇人,打我记事起,鲜少有好颜色。

一举一动,宛如书中走出的王妃,矜贵高冷,让人望尘莫及。

她来到我床边,探了探我额头,命府医回话。

屏风外,立着乌泱泱一众仆人。

她从没抱过我。

很多时候,我都曾猜想,莫非她不是我生母?不然何故如此生疏?

母亲说,“身为皇室子弟,有些道理你该早些明白。”

我明白。

皇家礼法大于一切。

为了维系那可笑的皇室尊严,人命如草芥。

这样的日子,无趣得很,一眼望到头。

【二】

上元夜,花灯如昼。

过了今晚,我就要迎娶大学士之女。

听闻此女端庄贤淑,德容兼备。

都挺好。

可我从未见过。

况且,听闻我那位未婚妻,有个青梅竹马,二人感情深厚。

我实在想不出,她为何会同意嫁给我?

难道,真要娶一位心有他人的新娘?

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要和陌生人绑在一起,一阵莫名的烦闷,让我遣退随从,独自踏上朱雀桥。

随从犹豫片刻,到底不敢远离,只远远儿守着我。

月华初上,两岸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我瞧见成双成对的有情人互诉衷肠,兔儿灯摇摇晃晃,点心铺子刚出炉的糕点香气飘散,是我从未尝过的平民美食。

茶馆传来说书人的讲述,似乎在说才子佳人的美好爱情传说……

各色灯笼沿两岸悬挂,铺成绚烂灯河,游船载着有情人悠悠划远,留下一圈圈涟漪。

然则此处越是繁华热闹,我越发觉得,离他们很远。

“冬儿,你又躲在这儿偷懒了!”

我身侧突然响起一声嗔怪,有个平民女子靠在护栏,朝河边挥手。

顺着她视线,只见朱雀桥边,有一蓝衣少女正蹲在河边,双手将莲花灯送入河中,闭眼虔诚祷告。

闻言,抬眸望向桥上,跳起来,笑着挥手。

发间银铃随笑声叮当:“姊姊,我可是替你求好姻缘呢!”

那一刻,我恍然发现,人间尚有春色。

原来,还可以这样笑。

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的笑,都须严守礼节,不可放浪形骸。

尤其不能像这少女般,开怀大笑,有失女儿家的仪态。

她姊姊叮嘱她,莫要贪玩,早些回家。恰好摊位来人,她便忙去了。

各色模样精致的糕点,极是诱人。

“你为何瞧着我发呆?”冬儿来到桥上,瞧见我一直盯着她,好奇道。

惊觉失态,本该赔礼,可身为皇族的修养,让我无法对庶民低下头,愣在原处,不知如何回应。

“俏郎君竟是痴儿!”她笑起来,“可是与家人走散了?”

我鬼使神差点点头。

“花灯游会快开始了,要不要去瞧瞧?”

冬儿盛情邀请,我默默跟随。

从未有人,对我这般笑过。

她让我想起儿时养的狸猫,总喜欢凑到我身上,用爪子轻轻踩我。

它极爱在我怀里睡懒觉,我喜欢为它抚毛,那是我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可母亲觉得,猫养不熟,恐会伤了我,命人处理了。

如今,我在大婚前,再次遇见了我的狸猫。

我们混入人群,跟随队伍,看游龙戏凤,火花四溅。

人们大笑着,无需在意是否露齿失了教养。

三五成群,嬉笑打闹。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自由。

今夜所见所闻,抵得过我此前所有经历。

只因从前经历过的,都是被人精心伪饰。

“公子,该回去了。”随从过来低声提醒。

我不听,继续同冬儿嬉闹,她刚教会我如何用叶子吹出小调。

她说,这是她姊姊自己写的小调,世间只她姐妹会吹。

旋律倒是简单,我听她吹过一遍,便也会了。

声音婉转的民间小调,洒脱浪漫。

随从不知看到什么,急得直拍手:“公子,你这样会害了她!”

圣人都说与民同乐,况且母亲今日在宫里,无人能管我。

母亲?

我似乎感应到什么,回过头。

人群突然停下,不约而同分立两旁,我瞧见那顶熟悉的轿子停在路口。

随从赶紧拉着我们躲避,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发现了我们。

她望着我和冬儿形影不离,沉默不语,眸中多了抹难以明言的哀伤。

那是我唯一一次,在母亲身上,看到了不属于皇室的情绪。

原来,母亲也有喜怒哀乐。

我们被带回王府。

冬儿不知发生了什么,吵着要回家。

可她回不去了。

是我害了她。

他们吊着她整整一晚,用皮鞭将她抽得皮开肉绽。

我被困在隔间,被迫聆听冬儿从大喊大叫到声音渐弱,直至再也听不到。

她说:“我做错了什么,凭什么打我!”

她说:“姊姊,我好疼!我想回家!”

……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这才明白,因为我的任性,害了一个无辜之人。

趁仆人不备,我撞柱想为冬儿偿命,被太医用参汤吊命。

醒来后,说要去花园散心,又想投湖,被随从死死抱住:“公子,小五昨晚没了……”

当晚我自尽,父亲以护主不力,将小五杖毙,命府中所有人围观。

这是父亲对我的警告。

我终于不再寻死。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不牵连无辜之人。

身为皇室,连生死都不能自己决定。

大婚那日,我拿开新娘喜扇,看到她脸上未干泪痕。

午夜梦回,我总会梦见冬儿。

她七窍流血,睁着眼睛看着我,不停问我,何故害她?

醒来,衣衫湿透。

夫人总会默默端来水,轻声安抚。

我听闻,她曾有位青梅竹马,骑马摔断了腿。

她的陪嫁里,有卷只写了一半的《凤求凰》,字迹粗犷恣意,一看便是男子手笔。

后来,我们有了孩子。

某日,夫人在教导孩子时,用了母亲当年那套话。

我方知,世间最残忍的刑法,原是活着。

【三】

当儿子游猎归来,带回一个农家女,跪在我们面前,以命相逼,誓要娶她。

这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我同夫人都没有开口,瞥见她发间步摇时,恍惚间,又想起那年上元夜,朱雀桥下叮当作响的银铃。

我做了和母亲当年一样的选择。

“皇族不得与庶民通婚,你打小作为太子伴读,岂会不知?”我说得大义凛然,却不敢看儿子一眼。

他正是少年意气风发时,那双不服输的眼里,有我当年渴望却从未拥有的勇气。

我们自不会同意。

没过几日,儿子自己回来了。

他泣不成声,末了只说,可恨生在帝王家。

农家女一家,被盗匪劫杀,还将他绑在一旁,强迫他看完灭门惨况。

他去开封府报案,案子接了,却无人敢查。

上上下下各级官员,都劝他早日归家,莫与天斗,以免伤及更多无辜。

他说起这段经历时,浑身发抖,既恨又怕。

我却想起当年的冬儿和母亲。

母亲到底还是心软,未曾祸及冬儿家人。

宫里的手段,从来如此。

我望着儿子空洞的双眸,突然读懂母亲当年的哀伤。

原来我们都不过是,被黄金枷锁困住的提线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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