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聋子没事就爱来大河边坐坐。大河边有成片的大柳树,柳树下还有几眼泉。苏聋子听不到鸟鸣,听不见大河的奔涌之声,但他喜欢看这几眼泉,泉水汩汩的向河流淌,流走的地方,全是细细的黄沙底,黄沙被泉水洗得一尘不染,阳光一照,发出耀眼的金色来。苏聋子坐的渴了,就会掬起一捧泉水,香甜地喝下去,喝得满足,如同年轻时喝下的一杯杯小烧。
苏聋子来大河边,常常就能等到季成,季成是他的异姓侄儿,也是他余生的寄托。季成会陪他静静地坐在柳树林里,一起看大河上的夕阳余晖,看泉水流向大河时的欢快雀跃,也会与他面对面的大呼小叫,然后开心地大笑一场。
季成又来了,他拉起苏聋子的胳膊,对他说要请他去饭店。苏聋子有点不解,季成就对他喊:你忘了,今天是你过生日!
苏聋子笑了:不去饭店,家里吃!
苏聋子说的家,就是敬老院一角的那个房间,房间里有一个胖大婶,是苏聋子的后老伴。
季成说不去家,去饭店,就搀起苏聋子,向街里走去。
01
季成从记事起,就爱去大河边玩,玩够了也顺路去木材加工厂。木材加工厂有很多房子,很大的院子,就在大河和一条村路之间。
季成的爸爸是个木匠,就在这厂里干活。季成去厂里不仅是为了找爸爸,他还喜欢这厂里的另一个人,那个人就是苏聋子。苏聋子的名字已被人们遗忘,苏姓后面的聋子二字,理所当然就成了他的名字。
季成刚开始时也随一帮小孩子,叫那个人苏聋子,反正他也听不见,叫他什么都无所谓。季成的爸有一次听到季成喊苏聋子,就打了他两巴掌,说那是你叔,是你的长辈,大人叫他苏聋子,怎么叫都行,但你不行,你是小孩子,必须叫他叔。季成就改了,以后就管他叫叔。
要过年的时候,爸爸就会让季成拎上一瓶在供销社装的散白酒,给苏聋子送去。季成拎着那瓶酒,沿着河边小路,蹦蹦达达的就去了。苏聋子住在厂里,厂子离季成的家只有一里多地。
苏聋子住在一个黑咕隆冬的打更房里,季成去了,见他一个人捧着个大碗在吃饭,饭是惯常的玉米粥,边上还有一碗萝卜咸菜。见季成来了,苏聋子很高兴,要拉上季成一起吃。季成不想吃,季成家的饭比叔的好,有粥,有贴饼子,还有大炖菜。
苏聋子这时就像早有准备似的,会从兜里摸出一块还带着体温的光腚糖,塞给季成。季成接过来送到嘴里,桔子味儿的,一咬上去嘎崩嘎崩。季成边嚼着糖,边又蹦蹦达达地走了。他喜欢叔,但不喜欢这个黑屋子。
季成家里偶尔做一顿好吃的,季成的爸也让季成去喊苏聋子来家。苏聋子只要听到召唤,痛痛快快地就来。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有时是包点菜饺子,有时是在河里抓到了鱼。不管是什么,苏聋子吃得都很开心,他一个人,一天三顿饭,糊弄的时候多。
来来往往,季成成了苏聋子的小天使,季成来了,他就要改善生活了。他喜欢季成,过年时就会给季成压岁钱,有时五角,有时一元。
季成又长了两岁,懂事了,明白了爸为何对苏聋子好。苏聋子是个为国家立过功的人,他当兵时多次参战,在一次阵地战中,一发炮弹奔他和战友的工事而来,他在世界上听到的最后一次声音,就是那发炮弹的罪恶呼啸。他养好伤回到了老家,老家在一条山沟里,那个沟离大队有七八里地。
大队照顾苏聋子,也因为苏聋子是个大个子,有力气,就让他进了木材加工厂。进厂后他就离开那条山沟,在厂里住了。因为他复员回来不长时间,他的老娘就去世了,他是光棍一个,住在哪里都一样。
木材加工厂拉电锯是个累活儿,苏聋子自告奋勇拉大锯。苏聋子喜欢电锯一转起来,锯沫四溅时那种感觉,像小时玩的哧花一样,淡黄的颜色,飞起来还散发出木材独有的芳香。他听不到锯的噪声,只用眼睛去寻找快乐。
锯停了,往锯边抬圆木,他拣大头的去搬,人家歇息的工夫,他就会把乱七八糟的板皮子归归堆儿,把满地的锯沫子扫一扫。工友见他总找活干,就拽他,劝他歇歇吧,他就大着嗓门,说力气省了也攒不下。
工友夸苏聋子,说他能干是个好人。苏聋子其实是感激大队和工友对他的照顾,有这样一份活计,他很满足。他也感激季成,那个流着鼻涕的小小子,那个小小子给了他许多快乐。有时厂里改善生活,杀只羊喝羊汤,他就尽量喝汤,把碗里分得的那点肉省下,给季成留着。
季成的爸和苏聋子的交谊越深,越觉得苏聋子需要一个家。季成的爸就四处张罗,要给苏聋子找个女人。
聋子和正常人不一样,听不到声音,当有人冷丁站在他面前扒拉他一下,和他比划说事情时,他就显得有点呆滞,他要有点反应时间。苏聋子不仅聋,家里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只有几间年久失修的破房子,介绍过几个人,一看苏那个呆样,再看他的家,就没有留下的。一年又一年,苏聋子始终还是个光棍。
季成不希望苏聋子找媳妇,找了媳妇他去加工厂就没人稀罕他,陪他玩。可是他有一天听爸爸说,叔进了李二混子的家,要和李二混子的妈妈过日子。
季成的心里很不舒服。季成和李二混子般般大,李二混子是个没收没管的小孩子,别人想不到的,他都能做出来,大人小孩都知道他的坏秉性,就叫他二混子。叔要去李二混子的家,要给李二混子当爸了,季成的心里有点嫉妒。
季成发现爸倒是挺高兴,说苏聋子总算有个家,有个人给他做饭洗衣了。季成说,叔自己不也能做饭,也能洗衣么,为什么去李二混子的家,去帮他们家挣钱呢?
季成爸就说,小孩子,懂个啥。你叔总是要有个家,有个人陪着,有个孩子。要不,将来老了,怎么办?季成说,我长大了,我养叔。季成爸就乐了,你长大了,有你的事,你还能管了你叔?
02
李二混子的妈名叫齐珍,比苏聋子大两岁,有两个孩子,李二混子在家排行老二。
齐珍人长得娇小,一双眼睛圆的像葡萄粒,又黑又亮。起初有人给他介绍苏聋子时,她不满意,和他那个不知去向失踪多年的前夫比,苏聋子太呆太傻,看着就不顺眼。可是眼瞅着两个孩子要吃不上穿不上了,便不再说看不上苏聋子的话,还找到了季成的爸,让他给撮合和苏聋子的事。
苏聋子见到了齐珍,眼神是流光溢彩的。齐珍漂亮,一点也不像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苏聋子是个男人,他看着齐珍,心里就有一股欲望之火。这火在他的身体里藏了多年,再不释放出去,他自己就要燃烧,就要毁灭了。所以他很快答应下了和齐珍的婚事,尽管她有两个孩子,两个爱干坏事的熊孩子。
苏聋子和齐珍结婚后,搬出了木材厂,如倒插门,进了齐珍的家。季成年啊节的不再给苏聋子送酒,不再去找苏聋子来家里吃饭,很少有机会再和苏聋子亲近了。
木材厂又雇了个专门打更的,季成不喜欢那个人,那个人也不许小孩子到厂里玩,有电有机器怕危险,也怕小孩子鼓捣火。季成失落了一阵子,渐渐远离加工厂,远离了苏聋子。
学校有时上课,有时停课,季成在断断续续中,啃着那有数的几本书,很用功。有一天季成看书累了,正好听到家前面山根下有闹哄哄的嘻戏声,就循着声音走去。那是一帮孩子在放坡。
一挂爬犁,拽到光溜溜的半山坡上,孩子在爬犁四周坐好,把脚抬起来,爬犁就顺着山坡向下出溜。有时出溜到半道,爬犁翻了,爬犁上的人摔得四仰八叉,滚的滚,爬的爬,小孩子们玩得好开心。
季成在这群人里,看见一个高个子,这人正是李二混子,他的同学,聋子叔那个养子。季成有点不屑,这么大了,和那些小孩子一起疯疯闹闹,转身走了。
季成走出不远,正碰上苏聋子。苏聋子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装了满满一车柴禾,刚刚从山上下来。季成走上前去,苏聋子抬头也看见了季成,季成就喊了声叔,叔就把肩头那根拉车的绳子放下,只用手扶着车把。
那车柴太重了,季成看见叔肩头上的衣服留有深深的勒痕印,叔没戴帽子,脸上全是汗水。季成就大声喊着,叔,你拉的太多啦!叔看着季成的口型,明白了他的意思,大声说,走一趟,多弄点。
季成在后面推,苏聋子在前面拉,一车柴运到李二混子的家门前。大门紧闭着,季成喊了一声婶子,不见齐珍出来,要上前去推,叔把他拦下,说,这柴不往院里搁,一会我另找个地方给垛起来。季成就嗯嗯答应着,站在那。叔说季成你回家吧,季成还站着未动。季成想叔为啥不让自己进屋坐坐呢,这不是他的家吗?沉默了一会,季成见叔还站着,手上还扶着那车柴,就起开走了。
季成回家和爸说,看见苏聋子自己上山拉柴,看见李二混子在山上放坡,季成爸的脸就阴沉下来,说齐珍的心眼真是不好使,这么好个人,她不好好待。
季成这才知道,叔的这个媳妇不是良善之辈,她找了叔,却不真心待叔。她有两个儿子,老大十六岁了,什么活都不让干,倒把苏聋子当长工使。苏聋子也是厚道之人,既为人夫,为人父,就像个老牛一样,起早贪黑的,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
季成还从父母的悄悄话中隐隐得知,苏聋子想要个孩子,但是齐珍不和苏聋子一起睡,躺在一铺炕上,也把衣服紧紧地裹着,不让苏聋子轻易近身。
季成知道了这些事,有点可怜起苏聋子。他有一天碰到李二混子,故意问,你叔对你咋样?李二混子就说,能怎样,就那样。他聋了叭叽的,除了干活,啥也不是。季成就说,没有他干活,你们吃啥喝啥?李二混子就说,我妈说了,他是个拉帮套的,也就那点用。咋,你还心疼他了?说完一脸坏笑地打了季成一拳,转身跑了。
季成人不大,心事重,他听了这话,顿时如受到了羞辱一般。他听到过大人们讲的那些拉帮套的事,是说以前有说不起媳妇的男人,为了传宗接代,去帮别的男人养家,别人的媳妇或许能给这样的男人生一两个娃娃。可是聋子叔不是那样没出息的男人,聋子叔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季成想到聋子叔那张憨厚的面孔,想到他对自己的由衷喜爱,想到那双粗大的手递给他糖时的热乎劲,跑回家就和爸说,爸,你就让叔离开齐珍家呗?爸说这哪是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事儿。他们是正式结婚的,是合法夫妻。
季成再见到苏聋子时,嘴张开又闭上,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看着苏聋子有点消瘦,没有住木材厂时那样有精神了。
03
又过了几年,季成上了大学,离开家乡,那个苏聋子的影子渐渐模糊。大二的寒假,季成回来,听爸说苏聋子病了,病得很重。季成说,我去他家里看看吧。季成爸的目光黯淡下来,说他不和齐珍过了,又搬回了木材厂。
可这时木材厂早黄了,空荡荡的几间房子,四周一片空寂。只有苏聋子在那个打更房,悄没声地苦度岁月。
季成从爸的讲述中,知道了苏聋子这几年经历了什么。
苏聋子有一天从外面干活回家,发现齐珍烙了两张葱油饼。他以为她又给两个孩子吃小灶,就没有说什么。但他还是觉出不对劲,偷偷地留意,发现她把那两张饼用手巾包好,塞到了碗架的底层,两个孩子回来,她也没有拿出来。
晚上,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开始睡觉。苏聋子听不到声音,眼睛却极管用。他闭着眼睛假睡,到半夜了,发现她向炕梢瞄了一眼,就毫无顾忌地起来穿衣,然后趿拉着鞋出去了。
苏聋子眼见她走出去,也起身下地,他像个猫一样,脚步极轻,偷偷地来到房门口。他透过门缝,发现有一个黑影向她走来,她也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苏聋子看清了,她手里正拿着那个手巾包。那个女人可能小声喊了那个人,那个人才向这里走过来。
苏聋子怒不可遏,他实心实意地给这个家当牛作马,她却在外面又找了男人!他一脚踹开房门,高声叫骂着冲上前,抡拳照着那个男人就打。男人一躲,那个毛巾包掉到地上,两张葱油饼散落出来。
苏聋子听不到,但周围邻居都在沉静的睡梦中被苏聋子的大声怒骂震醒了。人们披上衣服来到齐珍的家,才发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齐珍失踪多年的丈夫,那个当年说是出去养蜂,结果走了就不再露面的男人。
那个男人站在院中,被苏聋子薅住了衣领,死活挣不脱甩不掉;边上的女人疯了般掰苏聋子的手指,想帮助那个男人逃走。
真相大白了,那个男人再挣扎已没有什么意义。人越聚越多,惊动了大队干部,治保主任也来了。那个男人被带走,邻居都过来,边大声嚷着边比划,用各种语言安慰苏聋子。
苏聋子这时异常的沉默。他的目光不再像平素那样和善,眼里发出狼一样的光。人们有些害怕,怕他憋闷到极限,会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动,所以都围着他,劝他。
原来,齐珍压根儿就没看上苏聋子,嫌他聋,嫌他傻。她那个男人也不是真的失踪,是在外面赚到点钱,就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当他扯够了,老本赔没了,又想起自己的老婆孩子。他偷偷溜回来,听说苏聋子没有女人,手里好像有几个伤残军人的补助,还特别能干,有人要把媳妇介绍给他,就动起歪脑筋,就怂恿女人和苏聋子过。女人见他两手空空,料他回来,日子也是一个难,就和他商量,暂时就这么着,等孩子大了,他日后有了钱,齐珍甩了苏聋子,他们再到一起。
两个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这边苏聋子满心欢喜,可算有个家,有了老婆,甚至还有孩子。他做梦都不会想到,这场婚姻从头开始就是个骗局。
季成听爸爸说到这里,血也一下涌到头顶。可怜的聋子叔,这么多年辛苦,却是在帮一个无耻小人拉扯孩子,而他,只不过是想要有个女人的温存,想有一个家。
季成听爸说,那个女人曾经哄过苏聋子,说我这两个儿子,可以有一个跟你姓,给你家传承香火。我们生那么多孩子干嘛,多一个孩子多一张嘴。苏聋子也就信了。他那颗憨厚的心里,哪有那么多弯弯绕?他就觉得他卖力养家,她给他弄一口热饭吃,两个孩子虽说不亲,但终究是在一个屋檐下,好歹吃他挣来的饭,也要管他叫一声叔,在外人眼里,这也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家。
可是,这个家就是一个魔窟,这家里的几个人就是啃他骨吃他肉的饿狼。他彻底灰心,和齐珍离了婚,又搬回自己那个打更房。
04
齐珍和她的前夫又凑付到一起,可是好日子没几天,那个男人和别人合伙去水库偷鱼,甩网时手被鱼网缠住,网一悠,把他也带进水库,被捞起时,死翘翘了。他们的两个儿子,也因为由小偷到大盗,在去一家粮库做贼时,被抓了个正着,住进了监狱。齐珍眼见家破人亡,自己又被众乡邻唾弃,活得实在难受,喝了农药,寻了短见。
季成大学毕业后,回到县政府工作。他想起了自己小时的话,他要管苏聋子。季成征求了叔的意见,多方奔走办好手续,把他送进一家养老院。苏聋子还有力气,还能干活,他依旧闲不住,就在养老院办的农场里,给大家种地,养猪。
养老院里一个做饭的胖大婶喜欢苏聋子的厚道能干,就总在苏聋子的眼前晃。胖大婶因为结婚后没有生下孩子,被夫家人撵了出来,到老都是独身一人。时间长了,养老院的人看出了她的意思,就征求了两个人意见。苏聋子的心被重新点燃,同意和胖大婶一起生活,养老院就给他们腾出一间房,让这两个历尽磨难的人在一起生活。胖大婶对他知冷知热,与他相依相伴,季成看了十分高兴。
季成回到家乡挂职,时常去看苏聋子。两个人来到大河边,常常不说啥,只是默默地出神。过往的一切就如同这悠悠河水,静静地在眼前慢慢流淌。这时的苏聋子还是那样憨厚地笑着,不过背驮了,眼睛混浊,人也越发有点呆。但他的心情是愉快的,他看到季成,心里就会感到踏实。老无所依,是人生最大的痛,季成治愈了他的痛,他的眼前是一片葱茏的世界,他好像又回到了青春岁月,听到了战友们的呐喊和清脆的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