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黄宗贤》
【原文】
人在仕途,比之退处山林时,其功夫之难十倍,非得良友时时警发砥砺,则其平日之所志向,鲜有不潜移默夺,驰然日就于颓靡者。
近与诚甫言,在京师相与者少,二君必须预先相约定,彼此但见微有动气处,即须提起致良知话头,互相规切。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胜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此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也。然见得良知亲切时,其功夫又自不难。缘此数病,良知之所本无,只因良知昏昧蔽塞而后有,若良知一提醒时,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魉自消矣。
《中庸》谓“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耻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
今人多以言语不能屈服得人为耻,意气不能陵轧[yà]得人为耻,愤怒嗜欲不能直意任情得为耻,殊不知此数病者,皆是蔽塞(sai)自己良知之事,正君子之所宜深耻者。今乃反以不能蔽塞自己良知为耻,正是耻非其所当耻,而不知耻其所当耻也。可不大哀乎!
诸君皆平日所知厚者,区区之心,爱莫为助,只愿诸君都做个“古之大臣”。古之所谓大臣者,更不称他有甚知谋才略,只是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而已。诸君知谋才略,自是超然出于众人之上,所未能自信者,只是未能致得自己良知,未全得“断断休休”体段耳。
今天下事势,如沉痾[kē]积痿,所望以起死回生者,实有在于诸君子。若自己病痛未能除得,何以能疗得天下之病!此区区一念之诚,所以不能不为诸君一竭尽者也。诸君每相见时,幸默以此意相规切之,须是克去己私,真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康济得天下,挽回三代之治,方是不负如此圣明之君,方能报得如此知遇,不枉了因此一大事来出世一遭也。
病卧山林,只好修药饵苟延喘息。但于诸君出处,亦有痛痒相关者,不觉缕[lǚ]缕至此。幸亮此情也!
【译文】
人在仕途,其为学功夫,要远比退居山林之时难上十倍。良友时刻砥砺提醒,平日的志向,极少有不被潜移默夺,日渐懈怠趋于颓靡。最近我对诚甫说,在京师中志同道合的人很少,宗贤、诚甫你们二人必须预先相互约定,彼此之间一旦见到对方稍有意气萌动、就立即提起致良知的话头,互相劝诫。但凡人的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愤怒嗜欲正到胜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如此种种功夫,如果不是天下的大勇之人,是不可能做到的。然而一个人如果真能见得良知真切,这些功夫又自不难。以上提及的数种问题,良知之中本不存在,只是由于良知障蔽昏昧之后才出现的。若良知一旦明觉,那些问题自然就会消失,就像太阳一出,鬼魅魍魉就自然消散不见。
《中庸》里说:“知耻近乎勇。”所谓“知耻”,只是以不能致得自己的良知为耻。如今的人,大多以言语不能令他人屈服为耻,意气不能凌压他人为耻,愤怒与贪欲不能恣情纵意为耻,殊不知这种种的毛病都是因为自己的良知被障蔽所致,恰恰是君子应该深以为耻的。今天的人们反而以不能蔽塞自己的良知为羞耻,这正是把不当可耻的事当作了可耻,却不知以应当可耻的事为耻。(这岂不是极大的悲哀!)
诸君都是平日与我相知深厚的人,我虽心有深爱,但力有不逮,难以为助,只是希望各位都能做一位“古之大臣”。所谓古之大臣,并不是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才智谋略,而只是做一个“断断无他技,休休如有容”的本体而已。诸君在才智谋略方面,自然是远远超出于众人之上人一的。但还不够真正自信的原因,只是未能致得自己的良知,没有完复“断断休休”的本体而已。
当今天下的形势,就像一个久治不愈的重病之人,欲令其起死回生,实在只能指望诸位了。如果自己的病痛还不能够除去,又怎么能疗得天下人的病痛呢!这是我的一念之诚,对诸君不能不一竭尽之。诸君每次相见之时,希望你们都能暗暗以此来互相规劝砥砺,必须要去除自己大人无信托的私欲,真正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如此才能康济天下,恢复三代之治,只有这样才算不辜负如此圣明的君王,才能够报答如此深厚的知遇之恩,也不枉因这样一件大事来世一遭。
我卧病山林,只能依靠服药苟延性命。但是对于诸君出仕或退隐之事,我也非常关心,不知不觉中说了这么多,还望能谅解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