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深冬的山里，虽然天气晴朗，但偶尔飘来的一阵凉风依然吹的人瑟瑟发抖。光秃秃的山上，叶子都落了，只剩下光溜溜的树枝，张牙舞爪的。那常年不见日光处，还有一些积雪没有化去。绝望山窄小的山路上，有两个黑点慢慢的移动着。

    前边是一个约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穿着一身灰色看着有些发旧的棉袄，头戴一顶黑色毡帽，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帽子的边缘都磨破了边儿。小伙子背一个大包袱，左手挎着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些蜡烛、供香、烧纸等祭拜的物品。到底是年轻，虽说背着这些东西，走起路来依然铿锵有力，却不像后边那位上了点年纪的人。那人看着高壮，可步履蹒跚。身穿光溜的狐狸皮袄，毛茸茸的狐狸尾巴做成的衣领，和那顶同是上好狐狸毛做成的帽子，将他整个脑袋都藏了起来，一眼看去，只能看到一撇小八字胡随着喘气上下跳动，由于天冷的原因，八字胡都沾上了些冰碴儿，让本来就有些花白的胡子，显得更白了。这人倒是一身的轻松，但是毕竟上了岁数，即使手里拿着一根拐棍，还是气喘吁吁。

    “小三子，你个小兔崽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没看到你爷我累的都快倒不过气儿来了？”那八字胡估计是累了，站在路边，气喘吁吁的嚷着前边的后生。

    小三子一脸无奈，只好停住脚步，冲着后边的八字胡说道：“王掌柜，这天寒地冻的，山路本来就不好走。开始我就说您别来了，我替你来，您非要逞能。再说了，出门前，大娘都说了，让咱务必天黑回去，说是这山里黑了不安全。”

    王掌柜有些不悦，靠在旁边的山石上说：“要不说人家都说你小三子傻。你听谁说过，还愿的事还能别人代替的？”王掌柜倒了口气，接着说：“咱俩大男人，身上也没带个金银，怕个球，就那点上供的东西，他拿了干嘛？给他祖宗烧呀？”

    小三子有些不服的嘟囔着：“那大娘说，让你过些天再来也不迟。你就非赶着今天来。”

    “你个小兔崽子，你以为爷愿意呀。要不是这段时间沾什么赔什么，家底都快抖露光了，你以为爷我愿意遭这份罪。我寻思着是我向土地爷爷许了愿没还愿，他老人家不高兴了。”王掌柜愤愤说到。

    “那大娘说了，天黑必须回去。咱们得抓紧赶路，要不回去我又少不了挨一份打骂。”小三子委屈的说。

    “你个小鳖犊子。你就知道你大娘骂你，不怕你爷我骂你吗？”

    “俺不怕。俺打小就没爹，所以俺只怕女人骂我，不怕男人打我。”小三子扯着脖子回道。

    王掌柜似乎是拿这小伙子没办法了，张了张嘴也说什么。

    小三子见掌柜败了，咧着嘴嘿嘿一乐，说：“您看，没话说了吧。您说您也是，这满世界那么多大神仙，那么多大庙，什么如来佛，观世音，哪个不比这土地爷厉害，您说您怎么就跟他许愿了。”

    王掌柜听了，脸一拉，厉声说道：“小王八羔子，还轮不到你来训斥爷。赶紧走，废他妈什么话。”

    小三子见掌柜黑着脸，真的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贫嘴，老老实实的前边带路。

02

    一行两人终于来到了土地面前。不知怎的，刚才还晴朗的天，竟然有些灰蒙蒙。小三子见到了地儿，心想赶紧还完了愿，就可以早日下山，自然是脚下加速，颠颠几步路进了土地庙。

    倒是这王掌柜，来到土地庙前，腿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前迈一步了。二十年前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电闪，雷鸣，瓢泼的大雨，还有那抽着烟袋“吧咂，吧咂”的声音。想到这些，呼吸不自觉的急促了起来，大冷的天也止不住那汗顺着脑门往下流。他觉得自己两腿发软，都快站立不住了，手扶着拐棍，眼睛死死的盯着土地庙前的“压空石”，脸就和这山一般，死灰死灰的。

    小三子进庙之后，把蜡烛，供品一应摆放好了。回头一瞧，却见掌柜还在庙口，一动不动。当下道：“掌柜，您磨蹭什么呢？我都给你摆好了，咱们赶紧弄完，好下山呀。”

    被小三子一喊，王掌柜回过来了神。他咽了口唾沫，心一横，似是给自己打我般自言自语的说：“你活着老子都不怕你，何况这么多年，你早烂成了灰，老子更不怕你。”一抬脚，踩着“压空石”进了土地庙。

    虽说二十年过去了，这土地庙倒没什么大变化，庙里收拾的还算可以，多少有些破旧，但总体来说还算有利索，看来还是经常有人借宿。只是那土地像上布满了尘土，看着破败了许多。

    王掌柜拿着拐棍一指土地像，说道：“小三子，你去把那土地爷爷身上的灰擦擦。”

    “哦”小三子拿了抹布，一个健步踩了上去。王掌柜站在土地庙里，环顾着四周。往事又在他眼前浮现，他好像还能看到地上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冲着他咧着嘴：“大兄弟，莫急，一会我给你找些干柴点着就不冷了。”

    王掌柜突然觉得有点头晕，嗓子发干。这种感觉让他特别不舒服，想赶紧了事。他咳了咳嗓子，有些不耐烦的拿拐棍敲着地，说：“小三子，你倒是麻利点呀。”

    “这就好。”小三子一脸疑惑，心理犯嘀咕：这王掌柜是怎么了？但是手上不敢耽误，几下擦干净土地像，跳了下来。

    “掌柜，擦好了。可以开始了。”

    “嗯。”王掌柜把拐棍递给小三子，点起三支香，朝着土地像跪了下去，口中念念有词：

    “土地爷爷，自上次一别。小人二十年来没有一天不敢忘记对土地爷爷的许诺。今日抽身前来，只为还了那二十年前许下的承诺。望土地爷爷继续保佑小人。”

    说完，“噔噔蹬”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又拿了三支香，来到门口的“压空石”上，蹲下去，插在了地上，口中小声念道着：

    “我对不起你。此生我不能补偿。只等来生，定当偿还。你就安息吧”

    “掌柜，你这是拜谁呢？”小三子一头雾水的问道。

    王掌柜也不搭话，转身进了土地庙。对着小三子说：“把东西收了吧。”

    就在此时，原本阴着的天，突然飘起了雪花。

03

    雪越下越大，一会儿地上就白茫茫的铺了一层。小三子收拾完东西，来到庙门口，抬头看了看天，又瞧了瞧地上，冲着屋里的王掌柜悻悻的说：“掌柜的，这雪越下越大。恐怕咱们不能下山了，要是走在半路大雪封了山，那咱俩就等着抓瞎吧。”

    王掌柜听罢，略一沉吟，发狂似的喊了句：“就是冻死，我也不在这过夜。”的确，这个地儿他是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

    小三子有些吃惊的看着自己的掌柜，心里不免纳闷：虽说这掌柜的平时脾气有些大，张嘴就骂，抬手就打。但也不像今天这样，跟着了邪似的。但是，他又不敢多嘴，只能性试探的问道：“那咱们要是走，半路您不怕摔下山，丢了小命呀？”

    王掌柜拉着个脸，好像对小三子，也像对自己说：“摔死我也认了。”说着，也不理小三子，抬脚就向庙外走去。小三子见状，只得抄起东西就跟了上去。

    或许是巧合，又或是心理作祟。王掌柜刚走到“压空石”上，脚下一滑，“哎呦”一声倒在地上。小三子赶忙上前把王掌柜扶起来。边拍打着他身上的雪，边关心的问：“掌柜的，您没事吧？”

    王掌柜呲牙咧嘴的叫了几声疼，嘟囔了一句：“真他妈晦气。”话没说完，抓住小三子扶着的手，就要往前走。脚刚一着地，“哎呦”一声，又差点倒下。幸亏小三子手快，将掌柜扶住了。

    “您这脚都崴了，这下您想走也走不了了！我还是扶您到庙里歇一会儿吧。”

    可这王掌柜是真不想在这庙里呆，他一推小三子的手，怒冲冲的说道：“要去你去。我不去。”可是脚上的剧痛却是让他不能移动分毫。

    小三子看着一脸怒火的掌柜，都懵了。心里琢磨：这大冬天来还愿的是你，现在死命说走的也是你。这到底是想来还是不想来呀？

    心里琢磨，手上却是又把王掌柜扶过来，说道：“您呀，就别逞强了。还是去庙里歇一会吧。”

    王掌柜也知道，现在这样是铁定走不了了，心里再不愿意，也只能由小三子搀扶着，一瘸一罐的进了庙里。

    小三子降掌柜安放到地上坐好了，站在庙门，抬头瞧着天。雪花如鹅毛一般，簌簌的下。他也没回头，说道：“这雪也真奇怪。说下就下，还下这么大。再不停，咱俩就算不出去，也被冻个半死。”

    王掌柜呆呆的坐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前边，心里却似翻江倒海一般：难道这真是天意？你要找我索命吗？想到此处，那晚闪电之后，汉子熟睡的脸一下印到他脑海里。王掌柜瞬间被吓了一个激灵，手在空中胡乱滑着，嘴里失声喊道：“滚你娘的。滚开。”

    这一喊，把小三子吓够呛。他急忙冲到掌柜面前，晃了晃王掌柜，说里喊着：“掌柜的！掌柜的！你怎么了？”

    王掌柜被小三子一喊，稍稍回了点儿神。嘴里嘀嘀咕咕的说道：“爷不怕你。你想弄死爷，门也没有。”突然想到什么，手一指供桌，急急的说：“快！快！那下边有柴火，点上。。。点上。。。点上咱们就冻不死。”

    小三子顺着王掌柜的指示，果真找到了一些干柴，大喜过望。他急忙点着，随着火苗越来越旺，身上一阵暖洋洋的。王掌柜也慢慢的恢复了正常。

04

    冬天的白天本来就短，再加上天降大雪。天已经开始有些黑了。“咕咕咕...”小三子的肚子也饿的叫了起来。顺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凉馍，放在火堆旁准备烤着吃。

    王掌柜见状，说道：“爷也饿了。把爷的吃的拿过来。”

    “唉”小三子打开包袱，里边装着一包酱牛肉，半只鸡，还有一坛酒。小三子将这些吃食也顺在火边。没一会，酒香夹杂着肉香就飘满了整座小庙。

    王掌柜经过刚才那番折腾，早饿了。一手抓过半只鸡，另一只手拿着酒坛，一口鸡一口酒，吃的好不痛快。一小会，半只鸡还有小半坛酒就进了他的肚子，王掌柜舒舒服服的打了一个饱嗝。抬头看着啃着干馍的小三子，从酱牛肉里扒拉出两片牛肉，递了过去：“吃。”

    小三子嘿嘿一笑，说道：“谢谢掌柜！”接过酱肉，一口塞进嘴里。王掌柜喝着酒，看着小三子，说道：“你也不用不服。爷现在吃肉喝酒是爷自己挣来的。你要眼馋，就好好干。到时候什么好酒好肉你吃不到。”

    “嗯嗯。”小三子一边吃着，一边点头回应着：“俺娘说了，有钱吃肉，没钱吃馍。人家吃肉不眼馋，自己吃馍心里踏实。”

    “乡巴佬。瞧你那点出息。”王掌柜一脸不屑的说。

    随着酒一口一口的下肚，王掌柜也快喝醉了。老话说的好：酒壮怂人胆。喝的迷迷糊糊的王掌柜完全没了怕意，又变成了那个财大气粗的王掌柜。

    人都这样，先前丢了面子，等回过劲来的时候不免脸上无光，总想给自己找补找补。何况王掌柜还是在自己的小伙计面前如此失态，他这心里别提多别扭了。

    又一口酒下肚，他看了看无事可做，正拿小棍儿扒拉火堆的小三子，问了一句：“小三子，你觉得爷算有钱吗？”

    “您当然有钱啦？买卖在城里算头一份”

    小三子一句话，说的王掌柜心里颇为高兴。他眯着眼笑着点点头，说道：“爷今天告诉你，做生意就是要狠，生意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个人情。知道吗？”

    “哦。”小三子一脸犹豫的回了一句。

    “真是个傻小子！说了你也不懂。”王掌柜用鄙视的眼光敲着小三子。

    “你可知道爷在起家的传说吧？”

    “知道！知道！”小三子像知道什么大秘密似的，立马来了精神。“掌柜的，据传闻，您是靠五两银子起的家。”

    “什么传闻！那是事实。”王掌柜一脸得意的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酒。

    “我也只是听别人说了一句，具体也不太清楚。”小三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接着说：“掌柜，你能给咱讲讲不？”

    “呃。。。”王掌柜一下无语了。虽然有些醉了，但本能还是让他欲言又止。

    “没啥好讲的。”王掌柜敷衍的说。

    “我看你是没的讲吧。”小三子面带戏笑般的说：“您想呀。哪有五两银子能做到城里数一数二铺子的。”

    小三子本是一句玩笑话，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掌柜以为他是瞧不起自己，脸上好不尴尬。端起酒坛，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这口酒灌下去，王掌柜彻底醉了。眼前迷迷糊糊的都看不真切了，他依在土地庙的墙上，舌头都有些大了，气急败坏的说：“王。。。王八羔子。你还别瞧不爷。爷。。。爷厉害着呢。我不怕你知道。你爷我。。。我杀过人！”

    小三子以为王掌柜喝醉了，说大话。也不在意，说道：“您越说越离谱了。您要是杀过人，那我就是江洋大盗。”

    “你个小杂种。爷就在这，就在这土地庙中亲手杀了一个人。”王掌柜醉了，什么也顾不上了，白天心里的折磨，这会终于得到了释放，也不计后果，一股脑的把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事酒着酒劲说了出来。

05

  说完之后，王掌柜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他抬起晃晃悠悠的手臂，指着门口的青石板说道：“那厮的就被爷埋在那大石板下。你若不信，自己掀开看就是。”

    随着王掌柜的叙述，他没发现，一旁的小三子脸越来越沉，当他听说王掌柜藏尸在“压石板”下，一行热泪，流了下来。

    小三子一下冲到王掌柜面前，瞪大了双眼，声音几乎是从牙缝儿 里挤出来的：“你可知道，我娘说过，二十年前我爹就是镇上的货郎，二十年前，他去城里卖货，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小三子的话真如一道晴天霹雳，王掌柜当场就傻住了。酒也醒了大半，他盯着小三子，一脸的不可思议，张着嘴：“这。。。这。。。”半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娘还以为，爹是滚落山崖，尸首被野狗叼了去。不曾想，竟是你这老贼杀了他。”说着，又向前一步，脸几乎贴在了王掌柜脸上。

    王掌柜慌了，彻底慌了。他哪知道天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白天的种种，加上眼前的一幕，让他的精神直接崩溃了。

    “小三子，你听我说。不。。。不是我杀的你爹。我。。。我也是一时的糊涂。我没想杀他呀！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六神无主的王掌柜已经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了。

    他看着小三子通红的眼睛，心里害怕极了。他抓着小三子的手，分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流了一脸：“小三爷，我错了，你饶了我。我把我的钱都给你。你别杀我，行不行？”

    小三子只觉得血顶脑门，看着这个眼前的杀父仇人，看着这个让自己娘俩儿吃了这么多苦头的恶人，他再也不是一副老实巴交小伙计的模样，咬牙切齿的说：“今天，我定要为我爹报仇。”

    “啊！！！”天空的雪依旧簌簌的下着，小小的土地庙和绝望山一起，连成了白茫茫一片。此时，他脑海里突然飘过那句话：

    “不怕我说，但怕你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