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开学没几天，例会结束。从教室门口路过，打算找上节课迟到的国小妖问个事，国小妖不在，无意中往教室里伸头一瞄，感觉有点不对头，再探头一瞄，才看清最后一排座位上，一个女小妖站在一坐着的男小妖身后，环抱着他的脖子，俩人在笑嘻嘻说什么。

他俩四周几米以内一个小妖都没有，其余小妖自动疏远了他们，三三两两分散在讲台四周。

我如遭雷击。

皎皎日月，朗朗乾坤，我的地盘上竟然有小妖在大庭广众下撒狗粮！

在此之前我一直庆幸我班没有吃窝边草的兔子，我经常自豪我带的班级可以跟纯净水相比较，以前偶然看见东楼梯高高的台阶上蹲坐着两只说悄悄话的小妖。我为之侧目，莞尔：兄弟班级这对学霸小妖原来这么萌这么青葱；放学沿楼梯往下走，经常撞见有两只正试图牵起来的手，看见有老师，慌忙撒开，让我回家路上想起来嘴角就飞翘得放不下来：这青春的美好与烂漫啊，这年少的悸动与小火花啊......

我曾无数次暗赞这十五六岁花季才有的小插曲小美好，不觉得有伤大雅。相反，班会上我对全体小妖做了带有许可与肯定倾向的友情提示：早恋是正常现象，标志性取向发育正常，但是一定要讲究公德，讲究分寸，讲究品格，切忌影响人生未来之千秋大业......

我的高姿态，我的宽容体谅，我的睁只眼闭只眼，仅限于小妖们私下捅咕，非刻意交流，而且大前提是非班级内部交往。谁没经历过这样的年纪啊，只要不是搞得太磕碜，我乐得睁只眼闭只眼。

一切风轻云淡都源于这些不是发生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一切良好感觉的前提都必须是他人瓦上有霜我家门前无雪，狗粮一旦从自己地盘撒出来，谁都笑不出来。

我气得心律不齐。王母娘娘得知七仙女下凡，遏制不住怒云翻滚，雷霆万钧，冲这对被抓了现行的天仙配，河东狮吼：“你们干什么！公众场合耍流氓？！”

吼声隆隆，响彻整个校园上空，办公室窗外屋檐下的几只鸽子闻声扑棱棱扇着翅膀飞了。

两只小妖没有意料中的惊惶失措，对这咆哮也并不瑟瑟发抖。看来人家不是新手上路，对老师的反应门清。

其他小妖也表现得波澜不惊，原来这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又是我必须烧好的一把火。开学没几天，一波接一波烧火，大有把我朝杨家烧火丫头杨排风路子上推进的架势。

我生气的不是早恋，早恋这种问题八百年前就不再是新鲜事儿了。触我逆鳞的是公然在教室秀恩爱，完全无视应有的公德，还顺便把我的防患于未然，我的旁敲侧击，扔在地上当众踩了个稀巴烂。

这是公然宣战，我岂有不应战的道理。

我没有好心情，像甩鼻涕一样抛出一道选择题，供他们二选一：1.绝交。2.调班。

两个小妖哪个选项都不接受。当然不能接受。战役没有伤亡，谁都不会轻易缴械投降。

我掏出电话，准备联系家长。要命的是家长联系簿还没建好，两小妖的家长电话一时找不到。

说真的，处理小妖们的问题，最不愿意的就是找家长。

家长来学校，像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驾到，表面上搬来了天兵天将，却往往只是临时抢救，根本不能手到病除。而且让我底牌曝光，下次再犯，拿不出更厉害的杀手锏，无异于告诉小妖，谁都奈他不得。

我更喜欢扣准小妖的软肋，跟他们玩农村包围城市，持久作战，日复一日从对垒走向共和。

何况日理万机，实在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整天接待玉皇和王母。请神不易，送神也难，玉皇王母来办公室往往一坐半天，一开始还扯小妖的问题，小妖的问题往往又不可能靠谈话得到解决，很快谈话演变成甲乙双方互诉教育苦水，然后慢慢朝家长里短发展，最后谈天说地，玉皇与王母留下一堆口头保证，打道回府。

剩下被甲乙两方批判得灰头土脸的小妖，还有一大堆老师来不及批改的作业和没备完的课。

所以不需求神无需烧香，勤见家长不如巧治小妖。生活都挺不容易，咱最好谁也别难为谁。

两小妖看我翻找电话簿，开始在手机上拨号，终于软塌塌表示要商量一下谁去调班。

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亲爱，所以绝交之路是俩人打死也不肯去选的，那是赤裸裸互相打脸。剩下就只有调班了。

我马上停下拨号的动作。

两只小妖走到走廊角落去商量。

刚刚暴跳如雷之后，我的闷气已经发泄，心口恢复了柔软和弹性。感觉自己有些狼狈，又可怜俩小妖热气腾腾的爱情即将被拉出来示众，心中不忍。谁让他们自己站出来公开叫阵的。班上有多少小妖在谈情说爱，我不用明察暗访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只要他们守得住底线，我不是非得棒打鸳鸯。

王母娘娘拔根簪子，就可以在七仙女和董永之间划出一道无法逾越的银河；法海跟白蛇娘子打架，打不过就掏出饭碗扣住白蛇。

我多渴望自己也有一个这样的法器，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斩断万千烦恼。

当年看电影《天仙配》和《白蛇传》，最烦王母和法海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现在一想，人家哪是管闲事，而是在其位谋其政。

一个臭烘烘穷放牛的，竟然找天上的仙女。癞蛤嫫吃天鹅肉，好好一棵白菜叫猪拱了，谁不觉得可惜？而且完全无视天纲人伦，只图自己风流快活，结局可想而知。

现在我跟王母站一队，很有共鸣。而且我也不恶心道貌岸然的法海了。

想想看，如果没有法海，蛇跟人随便交配，两条腿的人找上四条腿的蛤蟆，大街上走着牛头马面的怪物，人群里混着奇形怪状的人妖。这简直比星际大战、地球末日之类的好莱坞科幻电影还恐怖吧。

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法海做了该做的事，还平白无故横遭唾骂，实在比窦娥还冤。

可见王母和法海究竟可咒还是可恕，不在他们本身。立场不同，结论自然大相径庭。

我点头赞许他还像个男人，对他晃了晃下巴颏，说道：“你请！”

他不明所以，呆愣的看我。

我很耐心，进一步做了解释：“你要调班，可以，我同意！但这是你的事，请你找级任主任去调好了！”

他恍然大悟，原来并不是我给他调，而是要他自己去调。

这个愣小子转身找于主任去了。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头上也是可以拔出一只金簪或者从身后掏出一只什么金钵子来的。

我趁男小妖离开的空隙把女小妖叫进办公室。相比于男小妖毫无希望的学习成绩，女小妖成绩介于进可升重点，退可考普通的夹缝，处于一半火焰一半海水的煎熬地带，她不会对考学没有任何想法的。

结果我大跌眼镜：对升学，这女小妖很淡定的说能考上哪就去哪，顺其自然；对爱情，我来软的人家就跟我嬉皮笑脸，央求撒赖，跟她来硬的她就哭鼻子抹眼泪，说反正都是她看上人家了，她十二分愿意，一切不关男小妖的事儿。

爱情的毒，已入骨髓。我完全傻眼。

去找于主任调班的男小妖垂头丧气回来了，他撞了南墙。于主任不给调，就是给调，也没有一个班愿意要他。

我要的正是这种结果。

我盯着他们，慢条斯理说出第三条出路：“有那么一条光明大道，既能保住爱情，还能双双共奔锦绣前程，又能获得老师的支持，家长的赞同......"

两小妖眼睛里放出了光芒，期待我说下去。

“爱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如果你们是真爱，那就一定能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不管分开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彼此的感觉都还在，才叫真爱，是吧？”俩小妖都频频点头，我像一个恋爱专家那样继续说下去，“那就让时间来验证好了。你们不需要调班，也不需要绝交。你们只需要暂时放下这份热情，彼此把精力和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明年中考前你们不再沉迷于儿女情长，而是全身心埋头发奋学习，给明年的中考交上一份问心无愧的答卷。前程无忧，爱情无恙，家长老师们都有交代，这样的爱情才能久长。你们想不想？”

俩小妖神情塌下去。

“但是，”我语气变得十分凝重，“在中考到来之前这段日子，你们要严格遵守我下面的要求：在班级相互不交流，不做出格的举动，校外不私下联系。我知道这很难做到，需要你们要有极大的毅力。是男子汉才能做到，是真正的好女孩才能做到......”

我给他们出了一道难题，一道既具有诱惑力又让他们无法拒绝的难题。

他们面色变得很难看。

答应我，他们就得分开，得从此两不相干，埋头学习。不答应，他们的爱情就是假的，是经不住考验的，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这让他们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我心里想：爱情是多方博弈，连博弈论都不知道，甚至连《美丽心灵》这样的电影都没看过，就想谈爱情。当爱情是属狗屁的吧，随便阿猫阿狗一交往就敢自称是爱情。

女小妖的眼泪自始至终像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个没完，我没觉得她有多少羞愧自责。倒是一直没流过泪的男小妖，想到日日相见却不能相爱，漫漫长日还要咬牙拼搏的艰难，表情痛苦得扭曲起来，眼泪暴滚下来。

我看到一个男子汉弯下腰来的悲壮与勇敢，胸口轰然一震。

许久，他终于把右手伸出来，放在我伸出的右掌上，随之女小妖也伸出右掌跟他的右掌和我的右掌叠放在一起，发誓要遵守这个庄严承诺。

这是我处理早恋问题，处理得最经典感人的场面，简直可以拍电影了!

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双眸湿濡。

可答应的再好，也并不意味着事情就会简单翻篇，一切尚需静观后效。

这个女小妖不是那么简单。她跟一般早恋癌患者不同，平日既不涂脂抹粉爱化妆，也不每天变着花样偷偷换衣着。刷子发辫式样固定，校服总是中规中矩穿着齐全。但是谁能想到她早恋得比谁都大胆，都坚定。要说她不爱学习吧，她很肯定的说自己能学，你要说她爱学习吧，她又不急也不躁。这个脾气执拗的女小妖才是最大的问题。

过了几天，我决定电话联系她的家长面谈。

女小妖的父亲来了，给我打电话说他在传达室。我很奇怪他为啥不直接进学校。他说要等上课铃响，学生都进教室了再进。

上课铃响后，他戴着鸭舌帽，悄悄打开我办公室的门，告诉我不愿意让学生看到他来了，而且为了不让学生看见，他得在下课铃响以前离开。

我暗自好笑：父亲如此害怕别人笑话，女儿却胆大包天，这家人表里不一！

他频频看表，老是担心下课铃响，忐忑不安，甚至没办法听我说话。我只好捡最恳截，最关键的说，说完他悄悄开门走了。

这个玉皇大帝好奇怪！

他还说不想把这件事让孩子妈妈知道，怕她发火。他大概还害怕女儿知道他来过学校这事吧。

孩子的问题不想法解决，怕东怕西个毛线啊！

俩小妖确实安静了些日子。过了一个阶段，放学往外走，俩人一前一后。后来逐渐又发展到在课间互相摸头发，坐大腿。

有一回数学老师又看见俩人在教室抱着啃。

实践证明，不舍得管孩子的家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种信誓旦旦转而背信弃义到完全没品的小妖，我见的太多了。所以农村包围城市之战遭遇滑铁卢，也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小妖们的爱情大多像浪花朵朵，随着日月潮汛，汹涌而来，澎湃而去。但这俩小妖的爱情显然坚比磐石，韧如蒲苇。我得老老实实承认他们是真爱。

只是我的角色注定只能跟王母娘娘和法海站到挨骂的对立面去，永远做不了慈祥的月老。

我不再跟他俩说废话。逐条念学校新制定的日常管理条例，特别重点突出强调：男女同学公开场合举止失当，影响恶劣，将被处以警告，记过，记大过，取消毕业资格等处罚。

动用尚方宝剑，飞蛾扑火，后果自负。

法器有威力，班上已恋者，将恋者，热恋者，浅恋者们，露出惊惧的神色。

教室里才日渐恢复清明宁静。

说真话，小妖们虽则恋的不是季节，爱的不是时候，但他们的爱情货真价实，堪比真金白银。世人眼里高富帅、白富美，才是爱情游戏里的赢家。在小妖们这里，是不是高富帅、白富美，都可以忽略不计。哪怕是成绩倒数的蠢货，被老师们私下里叫做蠢猪的小妖，照样可以把个学霸来玩玩高尚的爱情。

也正因为他们太敢玩真的，才更令大人们担忧。他们不缺真情，缺的是分寸。哪怕他们大多是把迷恋误以为是爱情，也愿意自欺欺人，死死抱住不放手。

当年上学那会儿，报纸书本和新闻广播整天喊：二000年实现四个现代化。甚至有一首歌唱道：社会主义，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我曾经热切盼望二000年快点到来，哪怕明知到那时会年纪一大把也在所不惜。现在二000年都过去十七年了，四个现代化到底实现了没有，感觉上非常模糊。电灯电话是有了，可也并没有过上楼上楼下的日子——房价飞涨，连买套小蜗居都身价昂贵，更遑论楼上楼下的大别墅。

没想到，无世俗偏见，无嫌贫爱富，无趋炎附势，无门第等级差别的无污染纯绿色爱情，完全平等的爱情，无数前烈先辈们抛头颅洒热血也得不到的美好爱情，被二十一世纪新新小妖们轻而易举就实现了。比四个现代化实现的还及时，还确定。

这证明新时代确实到来了，我却迟钝麻木，后知后觉。

只是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爱情啊，为什么会催人鬓发添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