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干燥的黄土被卷上了天,遮住了泛黄的太阳。
“狗日的这天气,咋说变就变呢。”阳洼村的老支书赵有财背着两捆苹果树苗,顶着风艰难的走在回村的山路上。
眼看快走到村里放羊老汉马子义的羊圈跟前了,一阵风刮来,卷着黄土呛进了赵有财嘴里。
赵有财靠在路旁的埂子边上,闭上眼睛喘着气,等一口气缓顺畅了,这才挤进了马子义老汉的羊圈棚里。
羊圈挨着避风的崖台台而建,实际上是两间紧挨着的窑洞打通而成,大一点的圈羊,小一点的则住人。
窑洞外面用向日葵杆子密密地扎成一圈围墙,形成了一个二分地大的小院子。住人的窑洞旁边还有一个小窑,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节一节劈好的柴火。
老支书赵有财把苹果苗子从肩头卸下,顺手放在了窑门跟前,朝着窑洞里喊道:“子义,你这老东西在吗?”
正说着,从窑门里窜出一只小花狗,见了赵有财并不咬,摇着尾巴跑到赵有财裤腿边嗅了嗅,又跑了回去。
赵有财也不等里面人答应,便径直掀开了窑门上挂着的布帘子推开窑门走了进去。
马子义出去放羊被黄风土雾卷了回来,正围着红胶泥炉子熬着罐罐茶,见是支书进来了,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捋了一把胡子笑道:“听见有人进了院子,我还当是偷羊的贼娃子进来了呢。”
马子义和赵有财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儿,俩人的父辈年轻时经常一起外出拉长工,是土地庙里磕过头、拜过把子的好兄弟,两家人算是世交了。
在这个村支书的权威绝不容任何人挑战的小山村里,敢跟赵有财这样开玩笑的,除了赵有财的老婆马彩莲,怕也只有他马子义老汉了。
子义老汉把赵有财让到火炉边,递了个树桩子做成的矮凳子过去,从窑洞墙壁上凿出的洞洞里取出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拿起火炉上刚刚熬好的罐罐茶给赵有财倒了半杯,端到赵有财面前,说道:“这是头遍茶(第一遍煮开的茶),你尝尝,味道正浓着呢。”
赵有财接过搪瓷缸子,吹了吹冒上来的热气,眯着眼睛嘬了一口,“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算是对子义老汉的认可,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又抿了一口,这才放下搪瓷缸子。
他站起身来,脱下大衣,从兜里掏出一包金丝猴纸烟,递给子义老汉一支,自己掏出一支,在烟盒上弹了几下,从炉子里夹了根燃着的木棍凑到马子义跟前,帮他点着了烟,又给自己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慢慢地从鼻子里冒出两股烟气。
窑洞外面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布帘子时不时“啪啪”地拍打着窑门,羊圈里的羊儿咩咩的叫着,混杂着咀嚼料草的声音。
赵有财和马子义安静地坐着,各自抽着烟,吐出的烟圈伴着炉子上罐罐茶发出的滋滋声欢快的飘舞着,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结了。
马子义知道,这支书老哥怕是又有什么烦心事了吧。
没错,多少年来,只要有什么烦心事,赵有财都会到子义老汉的羊圈里来坐坐。
确实,赵有财觉得,老哥俩哪怕就是这么不说一句话干坐上一天,只要有子义在身边,这窑洞哪怕再破,他心里也觉得是舒坦的。
坐了一会儿,马子义问道:“你今个儿咋没让贵春开拖拉机拉你去公社啊,一把年纪了,这两捆苗子也不轻松啊。”
赵有财顺手拿起马子义的烟锅,装上旱烟叶子,用快燃完的烟巴儿点着,吧嗒了两口,说道:“还是你这老旱烟锅抽着带劲,这纸烟背不住抽(抽着不带劲)”,“哎,贵春去城里送石灰去了,这点东西我还能背得动。”
老哥俩你一言我一语闲聊着,两轮罐罐茶下去,茶叶味也淡了,赵有财把搪瓷缸子倒了点热水涮了涮,泼在地上,盖上盖子,放回原处,转身对马子义说:“子义,今年乡上让咱种果树的事儿怕你也听说了吧?”子义老汉嗯了一声,听说了。
赵有财扒拉着炉子里的柴火,把火挑旺,接着说道:“这是县上今年三干会上安顿的重要任务,谁也推不了。乡上给咱们阳洼分了上百亩的任务,尽把些好地圈到里面了,剩下的陡坡地也打不了几颗粮食,就怕村里人不愿意啊。再说这粮食也还没美美实实打够呢,地都种了果树总不能拿果子当饭吃吧?”
马子义起身往炉子里加了把柴,一股烟上来呛的他咳嗽了几声。
“是啊,都种了果树挂果也得好几年,咱们阳洼就那么点儿地,地里种了树听说就不能种麦子了,这个事麻烦着哩。”
见赵有财不说话,马子义挑了挑火,继续说道:“上面的政策肯定要执行呢,就看怎么个执行法儿,咱还不能少种点儿啊……对了,你问问富春啊,让他给你出出主意,啊?”
马子义的话说到赵有财的心窝里了,对啊,就看怎么个执行法儿!他在路上也想着要把在县林业局工作的大儿子富春叫回来,好好听听大儿子是个啥意见。
“哎,这是个麻烦事,”说着,赵有财站起身来,穿好大衣,说了声“你在着,我得走了”,说着人已经出了窑门。
赵子义也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老哥俩多少年都习惯了,彼此一点儿不客气。
俗话说狂风怕日落。昏黄的太阳挂在了西边的堡子山上,肆虐的西北风终于在傍晚时分消停了下来。
出了马子义老汉的窑洞,可能是喝了罐罐茶又休息了一会的缘故,赵有财感觉浑身轻松了许多,从乡上出来的压抑感也缓解了些。
他站在一道埂子前,望着眼前山野上一块块收获了的土地,心里盘算着今年这一百亩果树的战场该怎么拉开大幕呢。
今天乡上刚开了动员大会,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乡上要求各村在抓好农业生产的同时,要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搞好苹果树的栽植。
全乡挑了五个村子搞试点,其中一个就是阳洼村。赵有财打包产到户以后就是阳洼村的村支书,干支部书记十几年了,在水泉乡十五个村子里面是数一数二的攒劲支书,每年乡上凡是扛旗竿的任务阳洼村一次都没拉下过,各级奖励的优秀村干部和先进党支部的奖状挂满了村部的半面墙。
但面对今年乡上分配的搞果树栽植试点的活儿,他心里觉得没底。
这山沟里的人,把土地和粮食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金贵,放着好好的责任田不种麦子不磨白面不吃大馒头却要栽果树,别说群众想不通,就是他这个支书也想不通呢。
作为一个靠土地吃饭的庄稼汉,他觉得什么都没有那粮食房里堆放的一袋袋粮食来得实惠,来得让人放心。
天色越来越暗,一阵冷风迎面吹来,他打了个冷战,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赵有财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心想这事儿要是放在前几年他眉头也不皱一下,扎紧裤腰带吆喝起群众就能拉开架式干起来。
但是这次却不同,以前不是平田整地就是修塘打坝,干的都是增产增收的事儿,这次是要把群众端着的饭碗拿过来,还不知道里面往里面装点啥呢。
多少年来,他是靠着在落实上级路线和获得群众支持两头游刃有余才把这支书的位置干得稳稳当当的,这次,自己怕是得罪了哪一头都没有好果子吃。
想到这里,赵有财长长地叹了口气,把肩头的苹果树苗子往肩膀头上挪了挪,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