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馨主题写作第二十一期】
1.
春运一开始,汽车站就像要上演一部最叫座的故事片似的,拥挤得要爆棚了。售票窗口前排着长长的面色焦灼的购票者,候车室里是黑压压的等候上车的人。
凌云终于及时赶到候车室。广播里一会传来某一新增班车的开车时刻,一会又传出某一班车的晚点通知。大多数的旅客都是为了赶着回家过年的。他迟迟未听到上车通知,经询问,才知他所坐班次要延误。
凌云见每一条长椅上都坐满了面色疲惫的旅人,过道上还遗弃着烟蒂、果皮和纸屑,就连忙找了一个角落,把包放在地上,随后坐在包上。他抬头看见一个男人在随便把烟灰磕在地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工正对着那个在大庭广众把着小孩撒尿的妇女发出喝止之声。随后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尿骚气,他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种因为候车厅的卫生间被人频繁使用而散发出的味道。
在凌云的眼里,这时候的汽车站比农贸市场的早市还要庸碌和零乱,它就像一棵被千千万万人觊觎的圣诞树,大多数的旅人都想在它身上挂上一件礼物,结果让它不堪重负,发出沉重的喘息声。
下午三时,凌云终于坐上了回青城的客车。汽车严重超载,过道上放满了小胶凳,所有乘客就像封在罐头里的沙丁鱼,挤得一个紧贴一个。
汽车出城后,便飞快地在省道上行驶着。随着夜色加深,寒冷愈浓,朦胧中,凌云瞥见车窗上的霜花面积越来越大,几乎要满窗了。车窗经过了一夜寒冷的旅行,积满了厚厚的霜雪,虽然它没有挂窗帘,却仿佛挂了似的,那是一幅严严实实的雪窗帘。
天亮了,凌云醒了,伸了伸手,看见座位旁的女孩正用指甲去刮窗花,那声音“嚓嚓”响着,就像刀在割着他的心,让他感到阵阵疼痛。
过了好久,女孩终于划开了一道明亮的玻璃本色,它微微弯曲着,就像一尾鱼苗。橘黄的晨光就透过它闪现在她的前方,那么的活泼生动,那么的凄艳动人!它像被秋风吹黄的一片柳叶,带给她对韶华易逝的伤感;它又像一把割掉杂草的镰刀,使满心芜杂的她伏下头来。
凌云见女孩坐在那里,她的侧脸就像镶在白色镜框里的一幅肖像画,朝气蓬勃、活泼可爱,弥漫着一股青春的气息。
凌云感觉此刻的自己,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这样偷偷窥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孩,确实不应该。只是他又不得不乖乖承认:他对她一见钟情!难道自己的爱情竟会是这样开始的吗?没有一点浪漫色彩,竟是如此寻常!难道这就是爱情原始冲动的萌发吗?他在思索,难道这就是他们的缘分?他早已在等待着她,如今终于相遇了!
凌云自认为他的模样不是很好,但他胜在身高上,所以他的运气总是不错,常有漂亮的女孩主动追求过他,甚至向他大献殷勤的女孩也为数不少,却没有一个使技工那颗孤独冷漠的心略为一动。没想到,身旁的这个女孩,让他动心了。也许,正是这个女孩对雪窗帘的喜爱,让他意识到她有一种纯真的爱,因此在他这位同样向往纯真的技工的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吧?
2.
“你好,很高兴与你同坐一趟车,方便认识一下吗,这位小姐姐?”凌云彬彬有礼地冲姑娘笑了笑。
“你好!”女孩边说边瞧了凌云一眼。只见他穿了一件深色的夹克,身材高大,面容却斯文。
凌云轻轻咧嘴一笑,问道:“你是青城人吗?”
“是的,帅哥也是青城人吗?”
“嗯,没错。”女孩觉得凌云说话时是一种很有磁性的嗓音,她似乎被吸引住了,她马上就轻松地同他攀谈起来。
凌云虽侧身坐着,但身体却笔直端坐着,望着前面。她只看到他的半边脸,额际上英气勃勃的浓眉,仿佛雕塑家果断地一刀削出的鼻梁,还有那显示充分自信和坚毅性格的嘴角。
“我叫如萍,杨屋村的。帅哥贵姓?”
“我姓周,叫我凌云就好。我是周屋村的。我们原来是同一个镇的。”
“我觉得你有点面熟,但又想不起到底在哪里见过你。你的声音好有磁性!”
“哦,你是第一说我声音有磁性的人。”
“哇,那我太荣幸了!"
一路上,凌云都在与如萍热烈地谈论着。如萍柔声细语的,有时还显得有些激动。此时的他心旌摇曳,不禁抬起头来,一丝惊喜跃上眉梢,深情地望着她。她说的那番话,在他听来,如同一首好听的儿歌。
突然,凌云仿佛被某句话震惊了,怔怔地望着如萍说不出话来。她因为自己的话使他受到那样强烈的震动也一时愣住了,半响才颤动着嘴唇吐出几个字。忽然一扭头看往窗外了。过了一会儿,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眼眶里霎时盈满了晶莹的泪水,终于捂上脸又扭向窗口了。他像一头被子弹击中的鹿,虽然击在致命外,但在倒下之前,倔强而毫无意义地辨明子弹飞来之处。
这时如萍的身子,略略半侧着,她的左手,放在椅靠上,正压了凌云的袖子。他让她压着,隔了衣服,还觉得热气射到皮肤上来,可是自己不敢移动那。偶尔偏过头来偷看她一下,只见她那蓬松堆云的烫发配着那脸,自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人生有如此一位爱人,或者如此一个朋友,就死也无憾了。他脑海里的幻影,仿若看过的电影一样,一幕接着一幕,直演了下去,直到快到站了,有乘客站起来找行李,他才停止了他的幻想。
汽车已行驶至茅田界,不用半小时,他们就可以到县城了。
3.
山峦上出现了巨大的广告牌。车子进入了县城境内了。不久就下了公路,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熟悉的建筑物。
凌云和如萍在县城汽车客运站下车后,已是饥肠辘辘,便一起去小食摊各吃了一碗面,吃完后准备找家旅店住一宿,因为第二天才有车回镇上。
凌云抬头仰望天空,月亮像一个圆盘高悬挂在晴朗的夜空中,就笑着对如萍说:“你瞧,大星星似乎累了,悄悄地躺在云彩的怀抱中,假寐着闭上了眼睛;只有几颗调皮的小星星还在不停地张望微笑。透过夜空,它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嫦娥正抱着玉兔在桂花树下顾盼她的亲人。”
如萍脸一红,扭头就进了莲花旅店。他们要了相邻的两间,各自回房放下行李后,便去洗漱去了。
一晚上,凌云其实有好几次想敲响如萍的房门,但他又怕自己的莽撞吓坏了她,于是,他便强忍着。后来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如萍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住在街道的一处房子里,街道两侧排布着一座座紫色的房屋,被金光闪闪的太阳照耀着,充满了浪漫的气息。她和凌云手牵着手走在这样的街道上,看着四周五颜六色、姹紫嫣红的花朵。他们随后走到林间的草地上。这片草地处于洼地,隐约可见几片清亮的水色在闪烁。他们一直向前,忽然,在被夕阳笼罩的草地上,出现了几团雪白的云朵!它们悠然游动着,像几朵绽开的白莲花!他们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也有云朵,不过那里的云朵比草地上的云朵要大,而且懒洋洋的;而草地上的云朵娇小柔美,妖娆绮丽地变幻着身姿。他们放慢脚步,慢慢地接近那几朵云。他们看见了在画里看见过的,原来是几只白鹤游动在草地上,它们身躯雪白,有着长长的脖颈,长长的脚,长长的嘴。它们在自己的天地中自由自地地游走着,看上去是那么的无忧无虑!如萍多么希望自己与凌云一直如白鹤一样吉祥地生活在一起。
4.
如萍早上睁开眼,拉开窗帘的那一刻,发现天空白得耀眼,再定睛一看,小朵小朵洁白的雪花正从天飘落,好像轻盈的少女在空中旋转起舞。她马上想到:雪落到地上,是软软的,踩上去就会“咯吱咯吱”地响;雪飞到树上,树枝就如戴上晶莹的王冠;雪落在田野上,田野就会披上一望无垠的地毯。
如萍洗漱好,兴奋地敲开了凌云的房门。“凌云,早上好!外面下雪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玩雪,打一下雪仗?”
“好呀,我好多年都未玩过雪了。”
两人玩得开心极了,看班车时间快到了,才坐车回村。
整整一个上午,如萍的脑子里此起彼落地翻覆着,摩擦着,斗争着,一会儿,她觉得应当实际些,一会儿,又觉得种种顾虑实在是一种市侩的计算。一直到家的时候,她依然是矛盾的、徘徊的,她无法预料如果凌云说出拒绝的话来,她心底的希望会不会种彻底溃掉?
在如萍心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像凌云这样体贴。他的举止显得那样天真无邪而又温文尔雅,细长卷曲的睫毛总是低垂着,黝黑的面颊,因为对她怀着欲望而泛起阵阵红潮。整个早上,她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直想在那面颊上印满吻。
如萍真希望可以在心里一遍又遍自言自语道:“我有恋人了!我有恋人了!”这想法令她心花怒放。爱情的欢乐、幸福的迷醉,她原以为此生此世都不会再有,现在终于要得到了。想着想着,她走进了一个神奇的境界,一个充满恋情、痴迷和梦幻的世界;她的周围海阔天空,一片蔚蓝,感情的极峰在她的心间熠熠生辉。
凌云上车前,特别想一把揽过如萍,跟她拥抱,跟她亲亲密密。可在心底,总有一种声音拒绝他那么做。那种矜持在心里,在脸上,也爬上了肢体。他觉得,他应该矜持。这种矜持,是周村对杨村的矜持。他有权利那么做。那一瞬间,心中涌起的是两村之间几十年的风雨波澜。
5.
大燕河弯弯曲曲流过杨村和周村,杨村在上游,在炎炎夏季,河水干固时,总将一湾湾的河水拦坝筑起,放入杨村的稻田里,导致周村的稻田得不到水源灌溉,没多少收成,所以两村之间经常爆发争斗,总有人因此受伤。在一次激烈的争斗之后,两村决定互不通婚。
凌云在很小的时候,就听爷爷说过两村争斗的事。每次争斗,在两村相邻的稻田边,两村各自准备一支五十人阵。凌云十岁的时候,就亲眼见证了两村的争斗场面。
杨村稻田边传来整齐的号令与脚步声,一支五十人阵走了出来,他们全副武装就在空地旁站定,无形的肃杀之气漫延开来。这些村民一看就经过长期严格操演,皆是清一色的青壮男子,分成两队阵列,他们左手持可以支地的长木棍。
五十人阵的正前方,站着一位手持长刀的东爷,正是杨村村长。他身边有一条花尾巴小狗,似人一样以两条后腿直立,样子非常搞笑。但那刻谁也笑不出来,因为之前那声震吼就是这条狗发出的,余音尚在空中回荡着。
凌云仔细打量杨村的东爷,发现此人虽面容年轻,但给人的感觉绝不止四十多岁,有些东西是形容不出来的,那是属于岁月的沉淀,无形中所赋予的气质。
两村之间有一块大石头,东爷随即上前挥起手中的刀斩落。那把刀是黑曜石所磨制,很锋利也很坚硬,拿来切肉、杀猪都毫无问题,但是用力砍在这么大一块石头上,肯定是被崩断的。可出乎众人的预料,只听咔嚓一声,三尺方圆的石头被一剖两半,断面非常整齐,就像被一把巨刃裁开。
那次决斗的结果自然是杨村获胜,周村受伤人员很多,于是两村民的积怨越来越深,发誓永不通婚。后来,山爷随后与东爷商议,以后的决斗不再是村民与村民的争斗,而是采用秘密武器,这样才不会伤了两村的和气,只是两村仍是表面一团和气,实际上私下的仇恨仍很深。
从此以后,弱小的周村,凭借着有鬼点子的凌云父亲的智慧头脑,周村慢慢在决斗中占了上风。
有—年,东爷与山爷又分别派出自己的秘密武器开始决斗。
刚开局,山爷的蝎子就刺向了东爷的金蛇,金蛇剧痛反击,只见它身子一跃,直接爬到了蝎子的身上,奔走跳跃之间,如履平地,蝎子的甲壳躯体转折不灵,难以攻击到贴得过近的金蛇,虽然拼命飞蹿颠簸,却无法摆脱。一时只听见一连串甲壳关节被错开的咔嚓声,蝎子的三条足关节被错开,庞大的身躯也失去平衡而倒地。金蛇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攻击。攻势之猛之厉,令人惊奇,在狂野彪悍之中却带着一股沙场争锋、金戈铁马所向披靡的威风煞气,隐隐中犹如呈现出一种犹如沙尘暴飓风,铺天盖地,侵略四方的大气势。
突然,一阵飓风狂飙而至,正决斗着的金蛇和蝎子顿时被远远掀飞出去,一个一头撞在石壁上,另一个则滚落到角斗台边缘,几乎掉到下方地狱般的缝隙里。
这场决斗的意外,因为没有决出输赢,让两村之间的来往更少了。
想到这,凌云知道有一个巨大的难题摆在他的面前,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只好祈祷随着时间的流逝,两村的恩怨已慢慢地消解了。
7.
西沉的太阳已经被尖尖的房顶遮住,远处流霞似火,烧得天空宛如一个姑娘绯红的脸。周村这会儿早就阴凉下来,细细的清风透入,让人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凌云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村办公室,除了门上像对联儿似的贴了两张崭新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外,一无变化。好像他离开这儿的五年,不过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罢了。
倚在门口的村长冲凌云喊了一声:“凌云回来了!我带你去看看凌凤。”
一想到凌凤,凌云就心如刀绞。
那年的惊蜇,八岁的凌凤从学校回来的路上,蹦蹦跳跳经过一处草丛。从草丛中突然蹿出一条蛇,凌凤锐利的一声尖叫,书包咚地掉在地上,书本铅笔惊恐地蹦跳,纷纷逃入草丛。原来是一条盘成腐败豆叶颜色的蛇,被凌凤懵懂地扒醒它幽暗的梦。那蛇迅速伸展阴冷的身子,弯弯曲曲去追红衣的凌凤。她惊梦般逃向地头,那里有棵高大的杨树。凌云扭头发现凌凤的危险,他大叫着追蛇。蛇昂起尖脑袋,麻花着软身子,追逐着咬了一口凌凤的脚腕,她惊叫得不成样子,田野的空气忍不住战栗。凌云举起木棍砸向蛇头,蛇疼得一抽,辨不清方向,冲向路边水沟。由于伤口未能及时处理,凌凤的脚从此就跛了。
村长在前面带路,苍白的头发,微驼的腰背,看到村长的那一瞬,凌云突然有心悸的感觉——村长特像过世的父亲,苍老、能干又狡黠。
凌云印象中的父亲,总喜欢晚酌,时间就在黄昏。八仙桌上一盏煤灯,一把紫砂酒壶,盛豆腐干的碎瓷盖碗,一把水烟筒,一本书,桌子角上一只端坐的老猫,凌云脑中的这印象非常深刻,到现在还可以清楚地浮现出来。
可惜,一切的美好就终结在了那个夏天。那天,雷不停地在天上滚,似乎就滚在屋顶上,不断从这家屋顶经过那家屋顶,一直从东往西滚了过去。后来那不停歇气的雷声就在河里,那已不是雷了,是河里起了吼声,水满河沿着地往上涨,漂一层柴草树枝和白沫。父亲为了抢回村里的生产工具,不幸被洪水卷走了,竟连尸身也找不回。母亲悲伤过度,一个月后,竟追随父亲而去了。
从此以后,对凌云来说就是坠入了黑暗的日子。眼前愁云密布,笼罩一切,气氛沉郁;痛苦钻进心灵深处,低声哀号,就像冬天的风,在荒凉的古堡里呼啸。
8.
沿途经过村里的猪圈牛圈,猪睡得迷迷糊糊,嘴拱进土里;牛犊哞哞,母牛屈腿匍匐在草地上,慢悠悠反刍着胃里的草料,不停地眨着沉重的眼皮,因为牛蝇在头上嗡嗡乱飞。眼前的景象,把凌云拉回到了现实。
凌云比凌凤大五岁,他很快就见到了成为村长干女儿的妹妹。
眼前的凌凤个头儿没长,却比以前胖了一些,显得眼睛更小了,她前额凸起,面如鹅卵。让凌云感到欣慰的是,她的椭圆形脸盘与一闪一闪的小眼睛还闪着一如既往天真无邪的眼光。
经过交谈,凌云惊奇地发现,凌凤变得爱与人交往了,眼睛里弥散着淡淡的幸福,把那自己那小小的房间装扮得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下午,凌云回到家里,惊奇地发现如萍正与凌凤聊得起劲。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她们是同学,凌云心里又多了一层期盼,因为他看见了如萍满脸的笑容。
那天晚上,凌凤兴奋得后半夜才合上眼皮。她正是从好朋友如萍看哥哥的眼神,断定如萍爱上了自己的哥哥。当妹妹的心里亦忧亦喜。喜的是,好朋友将和自己以姑嫂相称,这真是天大的缘份!忧的是,某一天好朋友将会把哥哥对自己的感情夺走,至少夺走一大半!想到父母过世得早,她和哥哥相依为命,一旦失去兄妹之情,哪怕失去一部分,也难免不令人伤感。
那天回家的路上,走在熟悉的山路上,如萍的思绪却飘回到了小时候。
如萍打量着地形,以便找一个下手的位置。忽然,凌凤喊:“萍萍,快过来,我发现了这些小家伙的藏身地啦!”
如萍飞快地跑了过去。此时的凌云正用力地翻动着一块大砾石,“咕咚”一声,砾石掀了个底朝天。一大窝螃蟹全都露出来了,大的如核桃,小的如黄豆,少说也有十来只。螃蟹们无处躲藏了,立刻四处奔逃。
如萍赶紧伸手去捉最大的一只,谁知这家伙真机灵,猛一翻身,用蟹钳狠狠地夹住了她的手指头。
“哎哟——”她疼得跳起来,用力地向后甩,可怎么也甩不掉,它反而越夹越紧。
凌云笑着说:“用力甩!”
于是,如萍咬紧牙关,再狠狠地一甩,那家伙“啪”的一声,终于仰面朝天掉在地上了。可她的手指头却还是疼得要命,她便哭了起来,把手指对放在嘴唇边呼呼地吹气,眼泪直往下掉。
凌云走过来,将她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地吹气,那一刻,如萍心想:如果他可以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该多好!
9.
快到春天了,天净云轻。太阳不停变换着角度,走过荒原,走过千山万水,走过一草一木·····处处留下拖长的影子;走下地平线去的刹那,尤显步履沉静。春水抚平了波涛,水天之间散布着鸟儿的欢叫。
此后几天,凌凤在凌云面前常有意无意地把好朋友如萍挂在嘴边,却又不愿过早地把好朋友的爱情透露给哥哥。她想暗暗为他们编结一条爱情的彩带,却又希望这条彩带编结得越长越好。
如萍心里是多么希望凌云先开口表白的,可一想到自己曾遭受过的屈辱,心里却阵阵难过了起来,她想起了那不堪的一天。
山上的桃树、杏树、梨树,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花下成千成百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大小的蝴蝶飞来飞去。
十二岁的如萍正在赏花,突然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男子一把从背后抱住,随后她被按倒在地,她无力反抗,只好平躺在地上,嘴唇张开,眼睑紧闭,两手不停地挠着男子,脸色却煞白得像蜡人,眼睛里涌出两行泪,慢慢流下来。
男子完事后扬长而去。过了好久,如萍才渐渐觉得,有一种充满活力的东西流遍她的全身,她的伤痛顿时彻底消失了。她的肉体变得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她觉得自己正向天空飘升,恰似一炷香点着了,化作一道青烟,融进了对天神的爱之中。她似乎看见天神往她身上挥洒神水,还从怀里取出白白的神饼,送到她嘴边。她伸长嘴,心里充满无与伦比的快乐。她让头重新枕在地上,仿佛听见天神在空中弹奏竖琴,同时隐约望见碧落当中,天神端坐于金子的宝座上,光彩照人,威仪无比;诸神手执绿棕榈枝,侍列左右。只见天神挥了一下,就有带火焰翅膀的天使,飞下地来,将她托起,带往天上。
清醒过后的如萍在有两排杨树的路上一边惊慌地奔逃,一边抹眼泪。居然受到一头色狼的侮辱,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觉得这是上天成心与她作对。这样一想,反而有了骨气,振奋起来。她从来没这样看重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蔑视别人。一种好斗的情绪激励着她。她恨不得揍那男人,啐他的脸,把他碾成齑粉,只可惜她没记住他的脸。她继续快步如飞朝前走,脸色煞白,浑身颤抖,怒火中烧,泪眼眺望着寥廓的天边,仿佛迷醉在令她透不过气的满腔仇恨之中。
想到这,如萍不禁扑在桌子上,无声地痛哭起来,她的泪水让桌上的信纸都湿透了。她觉得自己好糊涂、好羞耻、好悔恨!她根本配不上凌云!她终于在泪水中决定不再去想他。
自从不再奢望能得到凌云的爱,如萍真的不再想凌云,但没出两三天,他的面孔、身形、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出来,频繁而顽固地勾留在麻乱的记忆中,挪移不开,挥赶不尽。恨和爱、恼怒与眷恋、委屈与后悔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真是一种莫名的苦闷。她一向是个不吃后悔药的人,这回却暗暗地埋怨起自己来了,实在不该下这样的决心。
10.
在灰沉沉的天底下,一阵凉风后,下起雨来了。一阵雨过,云渐渐地卷向了西去,天又青了,太阳又露出脸来了。穿着厚厚的棉服或夹袄的村中闲人,咬着烟管,一遇见熟人,就用缓慢悠闲的声调,交谈上几句。
凌云在家却坐立不安,凌凤出主意说邀请如萍到家吃晚饭。
如萍一靠近房门,心就怦怦乱跳,但一看到凌云的笑脸,她马上淡定了下来。她伸手推开小小的、挂着珠帘子的门时,像小孩子一样摩挲着那些小珠子。到了堂屋一落座,她身子微微前倾,娴雅大方,俨然是一位高雅的小姐。
晚饭后,如萍觉得凌云忧心忡忡。她以焦虑不安的目光偷偷观察他,觉得他脸上的每条汗毛似乎都在谴责她。而后,当她的目光落在摆放着的大大的五斗柜上,落在小小的窗户上,落在长长的木沙发上,总之,落在他们兄妹辛酸的生活中曾带来某种温馨的一件件东西上时,她心头涌起一阵难过,或者不如说是无限的遗憾。这种遗憾非但没有熄灭她的感情,反而点燃了它。
凌凤见凌云与如萍聊得越来越热烈,就悄悄一个人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
凌云静静地看着如萍,问道:“如萍,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如萍冷静地说:“等你听完我所说的,你再做决定吧!”
“请讲!”
如萍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有一个秘密,连凌凤都不知道,小时候我曾被一个男子侵犯过。请问你介意吗?”
瞬间,凌云的眼睛变得直勾勾的,瞳孔忽地放大了几倍,全身悚然一抖,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暗不见底的地狱。
见此情形,如萍忍着泪水跑了出去。
片刻后,凌云才醒悟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在那棵高大的杨树下,凌云追上了如萍,一把抱住了她。面对面,他细细地看她,她无疑是美的,不是天生的那种,而是经过岁月的历练、自信和品位的蜕变,活出了优秀的一个人。一双粗眉、长而大的眼睛、坚毅的眼神、尖尖的下巴,漂亮的脖子,那是一份倨傲的美,这份美不是要别人去恭维,而是要别人认同和仰望。
凌云知道,如果忠实的爱情得不到幸福的回报,必定造成一个人最大的痛苦。就如同一个对艺术充满激情的人,或者是始终不渝的苦恋,一旦失去了成功之火炬的照耀,必定造成一个人的迷茫和绝望。他不想成为这样的人,他决定接纳如萍,毕竟这不是她的错。
凌云紧紧地抱住如萍,激动地说:“如萍,我不介意,我们在一起吧!我真的爱你!”
“你先送我回家,等你冷静三天,才做最后的决定吧!”
“好。”
星星在光秃秃的杨树枝条上头闪烁,河流在身后静静流淌。这里那里,丛丛树影突起在黑暗之中,有时不约而同,寒战般摇曳,忽起忽伏,宛若巨大的黑浪,翻滚向前,要将他们吞没。
夜里寒意袭人,凌云把如萍搂抱得越来越紧,嘴唇边的叹息更加深沉,彼此隐约可见的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万籁俱寂,悄声说出的话语,句句落在心头,水晶般清脆,彼此回应,余音缭绕。
11.
年三十的夜晚似乎满天都有神灵翱翔。寒冷而阴霾的天空因为静寂高远显得确有些神秘。各家各户土灶的浓烟、香烟与稀稀落落的爆竹的余烟之中似乎确实蕴藏着什么。似乎到处都有一种希望,一种敬畏,一种启示和一种辉煌。
三天后,凌云见到了如萍,看着她消瘦又苍白的面颊,脸显得更长了。头发乌黑,大大的眼睛,笔直的鼻梁,步履仍像鸟儿一样轻盈,只是现在默默不语。她是那样忧悒又那样安详,那样温柔又那样持重,整个人透露出一种冷冰冰的魅力,就像茶餐厅里那馨香的鲜花,点缀着冰冷的大理石,令人禁不住打寒噤。
凌云心里一阵难过,把如萍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如萍,我决定了,此生我离不开你,希望你也不要离开我!只是我们需要离开村子,才能在一起,因为村民根深蒂固的观念仍未改变。但是请你放心,我相信我会靠自己的努力,好好保护你的,照顾你的,体贴你的。”
凌云沉思了半刻,继续说:“如萍,对不起,其实当年你被侵犯时,我正在不远处的草丛里躲着,当时我的小身板根本打不过那健壮的男子。此事在我心中,一直挥之不去,常常感到难过又后悔。”
“凌云,这不是你的错,我不会责怪你。我们心意相通,以后我们心心相惜就行了!”
凌云却在心里喊:如萍,你知道吗?那几天当你消失在我的视线内,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知道那泪水里饱含着快乐与幸福,那时我只能用心里的声音与你对答。是的,我最挚爱的亲密无间的朋友,你能与我心与心地交流,我是多么的开心与骄傲。以后我们要互相鼓励、互相帮助,我也会我心里最宝贵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你,永远在这里默默地帮助、关心、安慰你。即使在不能与你共处的日子,我也会让你也会感受有我灵魂的陪伴。
许久,如萍终于喜极而泣地答应了。她随后收拾好了行李,就与凌云回家与凌凤告别。
凌凤当时正站在窗边。凌云推门的动作很野蛮,吓到了她,她的身体颤了一下,脑袋向后转,转一半,双坚定地拧回去,对准窗外了。
如萍看凌云的身形,还如少年一样。一头乱发灰扑扑油腻腻的,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他穿着肥大的深蓝色西装,衣袖是挽起来的,手往西装的口袋里掏,掏出一个东西,是小孩子吃的那种彩色果冻递给了凌凤。
凌凤用牙齿咬开塑料封纸,吐掉,然后是哧溜一声的吸食,那一团橙色立刻消失了,剩下一个空瘪的果冻壳,被她随手扔在地上。
突然,如萍想起了凌凤小时候说过曾见到白鹤的情景,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水了,一任它们像一串连着一串的删节号一样过脸颊。她多么希望白鹤能衔住她的泪滴,把时光留在童年。
第二早上七点半,青城至广州的客车徐徐驶出熙熙攘攘的汽车站。凌云和如萍一起坐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
当汽车快要驶出县城的时候,透过明净的车窗,如萍的视线向远处伸展出去,在地平线上,中学的烟灰色围墙绵延西向,围墙上“注意防火”几个硕大的红字在微风的晨雾中依稀可辨。
如萍扭头看着熟睡的凌云,这一瞬间她禁不住回想起过去他们共同度过的那些时光,想起他的种种好处,庆幸自己选对了人。她仿佛看见自己生活越来越幸福,凌云永远钟爱自己;她呢,始终对这个倾心爱她的男人产生各种柔情,两人会永远心心相惜。想到这,她的心沉浸在一种新的、更健康、更美好的感情之中,心头顿时乐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