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允之
我家的老房子,建于19世纪末,青砖砌起的外墙,雕花楼台,人字形的屋顶,是典型的南方建筑风格。三进的院落,中间有一个天井,用石板铺成,赤脚走在上面,如碰到了清凉的水,好不舒服!小时候,最爱光着脚丫在天井里跑来跑去,玩笑欢闹,完全不理会阿婆的叮嘱:“女啊,慢点,慢点,会摔着的!”我记忆中的老家,记忆中的阿婆,是那么的鲜明,尽管童年的时光渐行渐远,但每每想起,总能勾起那些快乐的、难能可贵的回忆。尽管阿婆已经离开了我们四载有余,但她慈祥的脸庞、和蔼的微笑,她那双操劳了一辈子的手,她哄我入睡的童谣,仍然常常出现在我的梦里。梦里的阿婆,健康平安,推着三轮车朝我们走过来……
小时候,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那一棵青葡萄树。葡萄树种在老房子的阳台边上,阿婆是用瓦盆种的。阿婆的瓦盆,由父亲亲手烧制而成,那时父亲也不过十六、七岁,完成了高中学业,便出来工厂打工。那个时候,能完成高中学业,已经是件不容易的事,能在工厂有份稳定的工作,家里人就很心满意足了。父亲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陶瓷厂,学会了如何烧瓷,制作陶瓷和瓦盆。学会了烧瓷的父亲很高兴,就给家里烧了好几个瓦盆,阿婆把瓦盆放在阳台上,用来种一些盆栽。等到阿婆用父亲烧制的瓦盆种葡萄树,那时我已有八、九岁,瓦盆的外面已开始染上一片片黑色的斑点。我不懂得阿婆是怎样种葡萄树的,只觉好玩,总是跟在她身后浇水。看着葡萄树的树茎、叶子慢慢地长出来,心里开始期盼它早一点长成大树。然而,当年稚嫩的我并不知道,种在瓦盆里的青葡萄又怎能生长成大树呢?
瓦盆放在阳台的栏杆旁,随着青葡萄树的生长,它的枝叶从镂空的护栏延伸出去,遮住了侧门旁与别人家小院围墙间窄窄的小巷。嫩嫩的叶子呼吸着乡下清甜的空气,像是饿极了的婴儿,兴奋地裹在温暖的阳光中,汲取养分。我仿佛看到一片接一片的叶子在舒展筋骨,微风下舞动着身躯,似跳出一支欢快的舞蹈。
时隔十余年,忽地想起青葡萄树,不觉感慨万分。今又回了老家,从巷口到老房子短短五十米距离,我像是走过了将近二十年的岁月。于是,心不觉沉重起来,忍不住沿着巷子来回踱步。青葡萄树在记忆中也渐渐明朗起来。
我站在侧门旁窄窄的小巷中,抬头望向阳台上镂空的护栏,阳光刺得我的眼睛不觉眯了起来。青葡萄树不在了,枝枝叶叶也不在了,遮不住刺眼的阳光,挡不住逝去的时光。我的思绪随着刺眼的光线又回到了那一年。站在青葡萄树延伸出来的枝叶下,仰头而望,斑斑点点的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照耀下来,一眨一眨的,不是天上的星星,是走在人间的光明。阿婆捧着一堆削好的竹条朝葡萄树走来,她把竹条放在别家院子的围墙上,围墙是较宽的,只阿婆半身高。阿婆把竹条一根根地插在院子的边上,开始搭架。南方的夏天是闷热的,我看着阿婆的额头渗出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汗珠,从脸庞流到脖颈上。阿婆喘着粗气用小方巾擦了擦脸,然后看着我焦急地说:“天热啊,快进屋去!别站这!”我遂跑回屋了。我无法得知阿婆最后是怎么搭好架的,又是如何把青葡萄树的枝枝叶叶缠进架子里,然而,在我脑海中,如播电影般,竟然有这么个场景。阿婆操劳了一辈子、长了老茧的手,鼓捣着竹条,搭着这世上最普通的青葡萄架。
后来呢?后来我听到阿婆在屋子里絮絮叨叨,说结葡萄了,但是被村子里的小孩摘掉了不少,一定要把架子再堆高一点。“阿婆,阿婆,那我不就没得吃了吗?”我很是担心。阿婆却从厨房拿了一个篮子出来,里面放着洗干净的新鲜的青绿的葡萄。“好酸啊!”我吧唧着嘴,阿婆也随手拿起来一个放到嘴里,“真是酸啊!”于是,我捧腹大笑,而阿婆则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然而,阿婆至始至终都没有把架子堆高,也没有抓住摘葡萄的孩子们。这就是我的阿婆,我记忆中鲜嫩的青葡萄树,以及充满孩子们欢快笑声的小巷子。
如今,阿婆已离开了我们,青葡萄树也已枯萎,百年老房子里只留了阿公一人,每天盼着儿女孙儿回家吃顿饭、说句话。孩子们也渐渐长大成人,逐渐离开了这个古老的村落,去城市里工作生活。村子里又出生了一批小孩,他们也渐渐到了可以跑巷子玩耍的年龄,然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不再热衷于在巷子里玩耍,以往热闹的巷子变得冷冷清清。阿公时常拄着拐杖站在家门口的石板上,静静地看着巷子。我不知道阿公在想什么,但每次阿公都会落寞地跨过老房子的门槛,回屋去。
阿公是否如我一样,看到了青葡萄树,看到了辛勤劳作的阿婆,看到了满巷子奔跑的孩子们?奔跑的有小时候的他,有小时候的父亲,还有小时候的我……
但我知道,我想念的不是青葡萄树,不是酸涩的青葡萄,而是我善良慈祥的阿婆。不知道,远在天堂的阿婆,生活得可好?抑或是阿婆早已投胎,做了别人家可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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