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一件单薄的藏青色长袖卫衣,躺在沙发上的小寒,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几下,她毫无知觉。”今年的桂花好香啊,这就是住二楼的好处吧!“这是她入睡前最后的思绪。
现在租住的这个房子,是小寒在上海租的第五间房子,在这套房子之前,她都是跟人合租的。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一间用来睡觉,一间用来上课,一厅用来聚会娱乐,刚刚好。用“教室”再也不用跟室友商量时间,用厨房也不用替人去收拾过分张扬的油污,更重要的是,不用再听那些“本来想在北京发展,为了男人来上海,而男人不愿与她交往,又不愿停止联系”的剧情。这是个已经听了无数遍的故事,在开始的一两遍,她怀着悲悯的心情听完,默默地回房间,拍拍遍布猫毛的枕头想如果是自己会怎么做。有一点她深刻地知道,就是她不会去追随一个男人。小小的悲悯在她的心里发芽壮大,长成一种想要帮助她,至少在经济上帮助她的心愿,或者说,一种责任心。她觉得,如果说感情上帮助不了她,至少她可以推荐几个学生给她,这样也可以有些收入,让她免于落入人钱两空的境地。
她是这样的一个人,见不得自己有余力却不帮助别人。有一次,她帮朋友办理公司的对公银行账户,办理时间漫长到她朋友都已经抓耳挠腮,觉得板凳长刺了,她还稳如泰山第坐在办理窗口的前面,跟朋友聊自己家乡海门的好吃的,聊到红焖鸡爪里面放陈皮,虾饺里面放马蹄的美妙滋味。一年过去了,朋友没有用过她花了这漫长的一个下午办理的这个账户。还有好几次,她把在她家搓夜麻将的小蕊送回家,因为小蕊家距离她家有30公里,并且也不放心小蕊打车。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知道小蕊是想要省钱供房贷,但她什么也不说,她知道说话的分寸,言语的力量。况且,更重要的是,网约车的气味她能感叹同身受地感觉到厌恶,那是一种她快忘记了,但坐上网约车又想起来了的,属于胡乱吃喝抽烟喝酒但又尝试用茶叶压下去这些味道的口气的味道,有个别车辆甚至还混合了隐隐约约的熟悉又陌生的成分复杂的血腥味和中药味。后面两种味道,她问过好几个同坐一个车的人,他们都说闻不到,她痛恨自己的嗅觉如此敏锐。
如果不是在教英语,如果不是还有房子要供贷款的话,她这会儿或许在全职研究香水。她卧室的书桌上,除了两盆秋海棠和一本《包法利夫人》和一本《红楼梦》外,还有一些蒸馏用的试管还有杯子,橡胶吸管,还有研磨盅和研磨棒,一些个用来避光的棕色瓶子,大大小小散落在桌子上。有的瓶子上写着”金色梦乡“ ,有的写着“干枯郁金香”,有的写着”黑白棋格“,更多的只写了创作日期。她看过王尔德写的道林格雷。在堕落、沉迷享乐的时候,先写他开始研究世界上所有的香料:他知道龙涎香激发情欲、麝香扰乱头脑,而紫罗兰可以唤起那些人们最浪漫的回忆。也看过J·K·罗琳在《哈利·波特》里她写一种能创造爱情幻觉的“迷情剂”,最大的特点就是,它能让人闻到自己喜欢的香气——刚修剪过的草坪、新鲜的羊皮纸,还有专属于爱人身上的气味。
小寒相信她能用鼻子找到小说家们说的浪漫感觉,甚至也能帮助世界上有需要的人,用他们自己的嗅觉能力找到真爱。她还曾经看到一个说法说够的嗅觉很灵敏能闻到数倍于人的嗅觉的味道,于是也学着狗趴在地上闻,在家里在公园,得出的结论是,人的鼻子不比狗的鼻子差。但她不知道的是,大多数人的鼻子不如狗。她是在一次朋友来她家聚会的时候才意识到的。她朋友摸着郁金香呈淡黄色的柔嫩花瓣,不解地问到:”你那么喜欢香薰还有香水什么的,为什么不买些有香味的花呢,比如百合或者玫瑰什么的?“ 小寒心里纳闷:难道郁金香不香吗?但她出于自身的习惯,还是说:”好主意,下次试试。” 但她只是经过花市摊贩那里就知道,玫瑰和百合的气味会让她头晕目眩,玫瑰太过浓烈,而百合又过于馥郁,小小的空间被这些霸道的气味充满,她感觉无所适从,或许需要更大的房子或者更大的野心去品尝这些香气。而郁金香从来不跟她抢空间,只是散发着如清风般微甜微苦的气味,若有似乎,挥之即去。
她的交往对象曾经跟她因为郁金香吵过架。他们在聊进口花和国产花的区别,她跟他甚至还没有机会谈论到荷兰的,莫斯科的,云南的郁金香的气味差别,就被他的一句”反正不管什么花都死得快。还不如拼多多买云南花。“给气的说不出话。线下的花鸟市场,她的生命之源,她的欲望之火,她无尽的香气创作灵感的来源,在他交往对象的感知当中,不过是另一个嘈杂的股票交易所,区别是现场更凌乱,人们看着更憔悴,以及交易的东西他更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饮食起居,吃饭吃饱没,睡觉睡足没,起床起来没。偶尔也push himself to progress(催促自己去进展)一下他们的恋情。小寒每次和他吃完饭,都隐隐觉得不妙,他似乎又要完成一个KPI(业绩),上次吃饭完成了牵手,那这一次就该是拥抱了,再下一次是接吻。她常常跟朋友吐槽说,这就是一个AI机器人在模拟人类谈恋爱,是跟着程序走的流程,而不是感受。不过AI好歹不黏人,他男朋友可黏人了。有时候送醉酒的她到家,接下去照常理该走了吧,但迟迟不走说要给她醒酒;有时候该去上班了吧,又磨磨蹭蹭地要吻别。她想的是,这又是从哪学的那种招式。有的人觉得很浪漫,但小寒觉得累,无法振作精神努力经营关系。他的各种十八般武艺在她心里激不起一点浪花,像极了面对马戏团猴子边骑独轮车边抛帽子时,面如菜色,哈欠连连的大人。
不过她之所以之前迟迟不分手,也是因为现在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虽然常常她觉得自己还算是混的可以。收入比十年前刚上班时翻了八倍,住上了自己喜欢的采光不错的房子可以随意装扮,有稳定的人际关系朋友有什么事都爱找她出谋划策,甚至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香水作坊。但她也清楚自己不是什么天人之姿,长的普普通通,身材有点微胖,无非是撞了大运从一个叫海门的小镇考到了上海的某所重点大学,无非是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还有一份与他人相处时的热心而已。
突然,她被一股升腾的辣气呛醒了。她扶着沙发边缘坐起来,闭上眼睛,鼻翼深深收紧又张开,发觉空气中似乎还残存着梦境里的味道。那味道似远又近,飘忽着,像在戏弄着鼻子的嗅觉细胞,那是一种朦胧的紫呼呼的气息,不似郁金香那般透明清爽而是带着油润的质感,但这油腻又不使人想起炒菜用的各种油,而是某种不属于日常的油。小寒想到小时候在邻居爷爷的画室里面,追着给一个小男孩往脸上抹油彩的画面,想到爷爷边搅拌着手里的颜料碗,边对小小的她温柔地说:“你知道我刚刚加的是什么吗?“”不知道“ ” 这个是XX油.用来让颜料顺滑的。你试试看。” 就是小寒怎么也想不起来爷爷当时说的是个什么油,只觉得那个味道应该是绿色的,而不是紫色的。
这个味道为什么是紫色的呢?她起身准备给自己煮个泡面。客厅沙发离厨房不远,但这几步她走的很慢,仔细地琢磨着这个问题,边走边想。在手触摸到刀把的那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打开冰箱拿了一串葡萄洗了起来。她打开装满塑料袋的抽屉,抽出最大尺寸的保鲜袋,把已经剪下来的葡萄一颗一颗然后再一把一把地放进去。她看了一眼手机,晚上十点,她想,应该还来得及。于是,她加了一件棕色的及膝风衣,带了一个装葡萄的帆布包,收拾了一包两天没扔的垃圾,准备下楼。在等电梯的时候,她用拿着满满东西的手打起了字。在信息发出之前,她对着敞开的大门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进去,电梯门关闭,继续下行。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要坐电梯出发。
她在夜色中开车出发了,月亮高悬。她要回海门,下了决心准备做一个了断。现在是晚上十点,尽管现在还在国庆时间段,可能会堵,但在国庆的最后一天应该不会那么堵了,顺利的话,应该两个半小时就能到,她确认了一下地图,地图显示时间跟她预料的差不多。她对着主驾座位的镜子,利落地整理了一下头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现在涂润唇膏还是过会儿快到的时候涂。地图上的海门和上海的中间隔着一个崇明岛,崇明岛是中国的第三大岛屿,也是长江冲击泥沙沉淀的产物。过程中,需要经过两个大桥,最先驶过的是上海长江大桥,穿过崇明岛,紧接着便是崇启大桥了,一座连接崇明和启东的大桥,海门离启东不远。她打开车窗,冷风灌进车内,车子开过了崇明岛,前半段路程还算通畅,只是身周的大卡车有些多,他们像巨人一样呼啸而过,她不得不紧了紧身子,目光更加聚焦了起来。想不起这是这半年来第多少次回海门了,每一次都有每一次的欢喜和失望,这一次又将面临着什么呢,她也并不清楚,只是偶尔感觉有种微妙的电流在穿过自己。眼前交替着不同的车辆,空气里的寒意似乎更甚了。她来不及去拿后座的毯子,甚至也没有开导航,凭着经验朝着未知前进。
车开到了第二座大桥崇启大桥,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刚刚过一个分叉路,小寒的手机亮了一下。小寒心里想,等等看消息,等等,等车少的时候再看,但心脏在不住地跟着车速一起加速跳动。虽然周围只有零星的暗淡灯光照着,但分明看到小寒的眼睛明亮了起来。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明明马上要见到的这个人每次见面并不会让自己有多么高兴,他长的不好看,甚至有点丑,干瘦的体形外面包了一层黄黄的皮,牙齿参差不齐,早上的眼睛常常水肿成一条缝。然而,和他不间断的聊天又让小寒觉得有希望。
又开过一个分叉路口,小寒觉得是时候解锁手机了。她哈了哈自己的手心,用刚刚暖起来的手触碰冰冷的手机,拇指按在屏幕指纹处即将要解锁的瞬间,她又有意抬起了拇指,于是什么都没看到。她抬头看了一眼路,再次按下拇指。她脸上亮起了手机的白光,眼睛里的神采似乎暗淡了下去,这变化不过一秒钟,她马上抬起了头,脸上的神情比起往常更加镇定了。她是这样的一个人,越是慌乱脸上越是镇定。那条消息是她慌乱的理由,因为它是这样说的:” 你已经出发了吗?我要睡觉了。要不下次再见吧。“ 她觉得过去常常能安慰到自己的紫色香气正离她远去。
那个紫色香气是这个男生画油画时常用的薰衣草油。他常常跟小寒说,之所以不用松节油,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更喜欢薰衣草油,因为可以助眠而且他喜欢紫色,闻到就仿佛看见了紫色的一片薰衣草田。她为了再次闻到这气味,跨越了长江和东海,跨越了夜半满是大卡车的高速,跨越了道德的戒律和世俗的成见,去见那个画家。他可是画家哎,画的出来那么美好,画室以及他的身上夹杂着颜料矿物质和薰衣草油的气味仿佛还触手可及,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仿佛一点一点正在退出她的世界。
她回来后的两周,一直想要复刻这个味道,名字都想好了,叫”紫气东来“,但迟迟没有动手。一天清晨,”秋天马上要过去了,桌上积了灰的器材也都该清洗一下了“小寒躺在温暖的被窝里,默默地想。
”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更喜欢薰衣草油。“她脑海里又回想起了这句话,充满阳光的房间瞬时暗淡了下去,小寒悻悻地下了床,准备切个粉色果肉的芭乐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