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落 的时候,是她黯然神伤,不可抑止的泪流满面。
她着实很少落泪,如她这样一个工于心计城府深深的女子,定然早已学会了缄默不语漠然处之,如她这样一个冰雪聪明兰心蕙质的女子,定然懂得在这深深后宫之中,把情绪天马行空的涂写在脸上着实最为愚蠢。
这样一个女子,沉郁内敛,不擅——其实是不轻率去言语述说,她躲在是非之外冷眼观望,凝眉出神,风起云涌她不动声色静观其变,该去争夺的时候却也不示弱,她的悲伤是淡然而安静的,她低调行事,不激烈,不极端,她仿若那一场场不眠不休落着的雪,清冷,寂寞。
这样一场激烈却不曾燃起硝烟的战争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如她这样小心谨慎之中不失落落大方的女子,如她这样冰雪聪明清雅如菊的女子,如她这样可以机关算尽却不事张扬的女子,无疑是最为风光的。然而君只见她人前风光明媚,巧笑嫣然,却不见得她一转身后一脸不曾改变过的凄伤与落寞。
而这个叫尔淳的女子,在“金枝欲孽”中才最叫人心生浅淡的却也清寒的凄凉。
这样的女子,大抵是不讨巧的角色。从始至终,她始终是一个复杂而幽深的角色,而不是人们念想中的完美女主角——一个身世迷离扑朔却凄凉重重的寂寞女子进了人心悱恻的后宫,她该是纯然的善良与温婉,仿若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她该是经历坎坷曲折最终与她的“白马王子”“共此一帘幽梦”……然而这样的故事是一个太过温情馨香的童话,“金枝欲孽”不是玄之又玄的梦境,亦不是仿若晴日阳光样明媚的童话,“金枝欲孽”很现实,现实的甚是残忍,所以——尔淳——这样的角色,她从不是一个彻底的善良而温婉的公主。
她的眼睛中始终隐匿着深深的怀疑,她是个太过冷漠的人。
然而,在她的好姐妹沅琪给阴谋算计成了这一场勾心斗角的战争的牺牲品的时候,她义无返顾的追了出去,眼望着沅琪无望的哭喊着,眼望着昔日那个纯真无邪的沅琪妹妹眼睛中的悲哀与怨愤,转过身去,是为了一己之私而不择手段的日渐陌生的淑宁姐姐,她的泪水已然落下。
同样的,当她惊得沅琪的死讯的时候,那样的震惊与悲恸,他人以为她在假扮演戏,风言风语,冷嘲热讽,她却也不多言语去解释一句,全然沉浸在生死别离的叹惋与内疚之中,几乎是刹那之中落下泪来,是刹那之中。不是泪落千行,亦非泪流满面,也无哭天喊地,却也够了——静观其变的尔淳,淡漠冷清的尔淳,其实也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她少有落泪,然而她的泪却是如此透明如此干净。
心思缜密如她,自然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终于为沅琪报了生死之仇。然而,在幽深无边的黑暗之中,月光幽蓝,她却形影孤寂,神色黯然的把玩着沅琪生前戏耍的小石子——她说:“后宫的日子真的好难熬……不过你放心,不管有多难过,我都一定熬得过。”那个时候,她的神情落寞而隐忍,叫人心生凄凉。
尔淳终得垂青,这一场勾心斗角的战争她终究没有落败,然而她的神情依然淡漠依然忧郁,只因她始终念着那个与她若即若离的孙大人——姐姐福雅托孙大人送给尔淳的放了薄荷叶的清香的香包,即使是贵为天子于她索要,她也一口回绝,不懂得的,道是她故作姿态,懂得的,才道这样一个为争斗而生任凭摆布的女子,也有属于私己的一方庭院深深。然而,现实始终残忍得面目狰狞,尔淳终究还是恍然懂得,孙大人于她,仅仅是出于他的善良仁厚的天性,他念着的,始终是那个灿若玫瑰的玉莹。
侍寝之夜,她一个人在帘幕之中静默等候,想起的却是那些过往的断章,孙大人为她医治顽疾,为她带来的橘子色走马灯的明明灭灭,几近舍弃生命的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救她于危险之中,香包的薄荷叶清凉清爽的淡香,她一脸真挚却无上哀伤的与姐姐福雅道:“我想问问他,若然我不是皇上的女人,他会喜欢我么?”……然而尔淳的花开甚迟,花落却是如此迅疾,帘外已然来报,天子驾临,她却一脸破碎的哀伤,光线黯淡下去,只见得她的眼睛中那么清澈的泪——她仿若一个迷宫样幽深,转过身已然隐匿起属于她的一方忧愁,在天子望去,她的笑靥,依然妩媚,依然温婉。
天子的垂青,始终是尔淳的义父所求。
尔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可以与她一道,一脸清澈明媚的放风筝的姐姐,一个耐心的教她如何剪纸的姐姐,一个她可以不再隐忍心事与之坦然言语的姐姐。尔淳要的,或许只是一个因生怕她长夜无眠而送她一盏走马灯的男子,或许只是一个寂寞凄清的不眠之夜,走马灯在黯黑之中仿若流萤的温暖灿然。
而尔淳终究与心之所想的擦肩而过。
着实,冷冷深宫,她的姐姐福雅远远的望着她,静默的念着她,然而尔淳却终究不知,这个近在咫尺人淡如菊的纳兰福雅,竟然是她找寻多年深深想念的姐姐。尔淳仅仅是一个任凭摆布的黑白棋子,她只道那张“伯牙碎琴”的笺,真真正正的断决了她与姐姐从此天各一方,生死别离,只有她凭栏遥望,寄予哀伤。
从前她在偌大的紫禁城尚有一个不争权势超然脱俗的姐姐福雅相伴,然而“金枝欲孽”中的现实仿若一个冗长得没有尽头的冷冬,清寒,凄冷。福雅不惜一死以望她的尔淳妹妹可以离开这个充斥着阴郁的争斗的紫禁城,却也不忘告知于她:你的姐姐尚在人世,你要为你的姐姐,与尚未出世的孩子活下去。
而尔淳却道:你们一个个为什么就这样离开我?
从尔虞我诈的牺牲品沅琪,到为报仇而伤的淑宁,从争之不得只能放手的孙大人,到自尽而亡的姐姐福雅,从葬于火海的宿敌玉莹,到生死未卜的安茜……昔日姐妹也好,往日宿敌也罢,皆是一一离开,尔淳从始至终依然是一个人的形单影只,茕茕孑立。
当摆局弄势的人故去,尔淳这个任凭左右的黑白棋子也茫然若失,冰雪聪明如她,却始终也不知道她仅仅是她的义父明哲保身争夺权势的工具,终究识不破这一场从始至终的阴谋。
而此刻,冰雪聪明又如何?机关算尽又如何?城府深沉又如何?于孙大人,她争之不得适时放手,她尚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固然荣华富贵,掌握权势,却非她所深恋之人,义父不在,参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非她天性所想。
尔淳道:“往后,再没有别的什么事,什么人值得我为他落泪了。”说这些言语的时候,她真正的放下了那个与她若即若离的孙大人,眼睛中有泪却坚忍的不落下来。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哭泣。
然而,在离开紫禁城的马车上,她依然泪流满面。她的泪,还可以为她迷茫不定苍白无望的生命而落。
离开紫禁城,又当如何?溘然逝去的,不曾离开的,皆把心之所望寄托于尔淳之上,在他们想来,尔淳是断了线的风筝,飞往胭脂红的宫墙之外,从此远方如微蓝空际清朗纯澈。而眼望着坐在马车上泫然欲泣泪落千行的尔淳,她当是“金枝欲孽”这一场残忍的戏中最可怜的那一位,尔淳的过去已然了无痕迹,尔淳的今后却依然行踪无定。
——叫人怎能不叹惜一声,心生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