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进美领馆的一刻,突然生出悲壮,有种赴刑场的感觉。大厅窄小拥挤,气氛紧张,签完的男女老少从身边挤过,或欣喜若狂,像死里逃生,或悲戚哀伤,似被判极刑。尽管空调凉爽,但同时上演的喜剧和悲剧,让我看的直冒冷汗。
那是90年代初的上海。七月,细雨过后,滋润过的热土,吐出缕缕暖气,混着大饼油条、小笼汤包的味道,浓烈诱人。六点不到便去签证。
烈日下与上百人站街,名列53号,在领馆墙根下暴晒两小时,滴水未沾,生怕喝水后如厕错过叫号。大汗淋漓中快快复习签证策略,慢慢回忆走过的路。
上大学是免费的,毕业时自然无需找工作。糊里糊涂被分配去了杭州的政府单位,虽然月工资只有8美元,但旱涝保收。
只是一年干下来发现,枯燥的工作令我无比敬佩身边的老科长,半辈子,他坐穿了几把藤椅,稀疏了花白头发,居然和我干同样的活。
最令我稀奇的,是干多干少一个样的制度,营造出上班 “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 的特色风景,很快,进了染缸的我,入乡随俗。不仅抽烟喝茶,连报纸缝上的讣告也过目两遍。花样年华,就这样随风景流逝。
好在改革开放涌出国大潮,无数有“志”青年,如过江之鲫,去美国日本,去英国新加坡,甚至南非乌拉圭都不放过,好像只要走出国门,就成跳出龙门的鲫鱼。为了无悔青春,我也加入弄潮儿行列。那年考一次托福GRE50美元,耗费半年工资。然而开弓了,再无回头箭。
此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生活的全部浓缩成一场赌博,只为申请美国研究所全奖---全额奖学金。赢了远走高飞,输了一无所有。有一阵单位免费分房子,询问领导后大惊:只要结婚,便可拿一小套公寓?看来趁我沉迷考试之际,外面的世界很会搞,居然搞出结婚分房之好事。然而,好事是绝对轮不到不婚而获的人士身上,更何况庙小和尚多,婚了还得靠关系才能分到。于是落单的我,只能孤注一掷,豪赌数年。
万万没想到,居然,一半的梦想成了真,此刻怀里揣上一纸半奖免学费录取通知书,忐忑不安地走向领馆。
馆内通往美国的小门由二位高大签证官把守,他们被门外排了几十米长队的签友命名---黄头发和好说话。47岁单身的黄头发,问题刁钻,声东击西,签少拒多,最让人愤怒的是他不屑众怒。面对单身女子,他常以西方奇特的审美观,认定那些漂亮的,有会和美国人结婚的嫌疑而拒签。签友们戏言,他是给自己留的吧。大家提议签证前男女都应结婚,哪怕假的,不说假话办不了大事,也让黄头发断了这个歪念头。
没想到不给分房的原因也适用于不给签证,英雄所见略同。
忐忑着不安的心,与胸前背后的签友闲聊得知,胸前的读文科,无奖学金,比我学免疫的半奖更没自信。背后的攻物理,全额奖学金,信心满满。全奖藐视无奖、半奖和一切。当队伍前挪只剩下无奖时,我推算:无奖很可能去好说话的窗口,那我无疑被黄头发拷问,凶多吉少。于是央求全奖,能否换个位置。
我实话实说:怕见黄头发,因为我只是半奖,他恐不信我在美国能完成学业,说不定连饭钱都搞不定,碰上他必死无疑。而你是全奖,财大气粗,又是已婚,到美国不仅像你说的,阿拉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一家,去哪个窗口无所谓吧。
他觉得有理,爽快地移到我身前,片刻后迎战黄头发,浑身自信。
可怜的无奖,几个回合便从好说话那里灰头土脸地败下,连争辩都没有。
我整整衣冠,腿抖抖地前行。
好说话没大家流传的那么好说话,他眼神温和坚定,一板一眼地问了连串问题,特别关注我可怜的半奖,“你半奖去了怎么生活?”,这其实也是我想问他的问题。只是,我背诵出准备了几个月连自己都不太信的答案:“我可以教太极拳、乒乓球、中文,也可以去中餐馆洗碗端盘子,赴美的人有去无回,据说都活的满好,我也行吧!”。我和好说话目光对视了几秒,信不信由他。
好说话在纸上写着,把申请材料从玻璃窗下推给我,除了护照。“为啥扣我的护照?这就是传说中的拒签吗?这么多年的努力就为了到此一游?不知单位房子有没有分剩下的?” 我心惊肉跳问自己,头开始晕,半边嘴发麻,有中风错乱的感觉,思绪在护照中翻腾。
那时对自费留学颇有限制,护照像绝密文件似的,一照难求。于是暗渡陈仓,持收到的另一封没有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书,送给人事科审批:能否开个证明,让我办护照,别担心,没奖学金是肯定拒签的,只是到领事馆了却一个去美国的梦,到彼一游。
如此鬼鬼祟祟行事,不是我的风格。只是怕有红眼病患者,定期定向发作,认定去美国就是去美国街上捡黄金,而非要饭,然后设置一个个障碍,让你心想事不成。有人总见不得别人好,哪怕旁人获得一个空欢喜,揣着一本拒签的护照,也让他透支羡慕妒忌恨。
好说话在护照上涂了几笔,我的肾上腺素随笔端大量分泌。是在列出拒签的原因吗?额头上的冷汗像眼泪一样滑下。我犹豫一会儿是否祭出奇人的激将大法:传说有位被拒签了N次的奇人,拿着又拒签的护照说,美国有什么了不起,遍地强盗,满街游民,监狱比麦当劳还多,求我都不会去。签证官急了,夺回护照改签出,说,敢去吗?保证你去了乐不思蜀、有去无回。
正急着,好说话抬头平静地说,“你通过了,过几天来取做好的护照”。
瞬间,我像坐云霄飞车一般,血脉喷张,心跳欲出,万万没想到,有如此好运。
怀着想飞的感觉,一转身撞上被黄头发死缠烂打拒签的全奖,他争辩的双眼通红,脸色惨白,看着我发愣:“你签出了?” 我说是。“运气好”,他说完,撂下一句不知骂谁的国骂,愤然离去。
看着全奖的背影,心里一半内疚一半感激。内疚我和他易位,感激他和我易位。依稀记起老科长的唠叨:若在单位想混好,选好边,站好队。站位的不同,决定着不同的命运,或厄运,或好运。
此文刊于美国中文报【世界日报】上下古今版 2022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