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锁娃家回来,东子整个人都是恹恹的。
珍珠婆以为他中邪了,参加白事的人时长回来会有头疼脑热的,何况刘锁娃是喝了药的,怨气更大,晦气更多。珍珠婆舀了一碗凉水,拿了一把筷子,要给东子送病,口里念念有词,然后把一把筷子在碗里倒来倒去,筷子忽然就直立在碗里,珍珠婆拿到大门口一把拍散在地上,大喝道:“走,两个世界里了,不要再出来害人。”然后把水泼在地上,这才放心的进门了。
东子躺在炕上随他娘折腾,也不说话。珍珠婆从大门口回来一拍东子屁股,掩饰不住喜悦的说:“东子,你看谁来了?”东子一抬眼皮看见樱花一挑门帘进来了,他赶紧坐起来,不好意思的对着樱花笑了笑。
樱花笑吟吟的问:“你病了?有没有找向学去量体温?”
东子说:“没有,我没病,听我妈胡说,她今天胡成神哩。”
珍珠婆拍拍炕边对樱花说:“我娃坐下说,他从锁娃事上回来以后就不言传,我看像是不合适了。刚才还给送了一下。”
樱花呵呵笑着坐在炕边上说:“娘娘,我看你是糊涂了。中邪的都是小孩子,老年人,体弱的人,哪有青年男人中邪的?”
珍珠婆拉着樱花的手说:“我也是胡想呢,那锁娃不是正常的死法。又不知道咋了。”
樱花也好奇的问:“你咋了?好端端为啥跟霜杀了的茄子,整个人焉了。”
东子长叹一声,点了一根烟,悠悠的吐了一口说:“我是觉得我锁娃哥恓惶,才四十几岁就走了这条路。再想想我自己,光能看到别人的恓惶看不见自己的,我也四十岁了,这身后一个人都没有,再看看人家亚飞都多大了,半大的小伙子了,我是替别人恓惶,回头仔细一想更替自己难过。”
樱花和珍珠婆听他这么说,都是没有想到的,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从哪里接话。还是珍珠婆先回过神来说:“你就是个二杆子,我还在这里活的好好的,你还顾上想自己的身后。”说完就作势要打东子,樱花忙拦着给珍珠婆使了个眼色,珍珠婆这才住手,借口转身出门去了。
樱花站起来说:“人的命数都不一样,你拿锁娃哥比啥呢?不要多想了,过一天算一天吧,你玉龙哥走的时候不恓惶么?两个儿子又能怎么样?还是活着的时候更重要,殁了谁能知道啥?”
东子也下炕站着说:“玉龙哥也好,锁娃哥也好,人虽然走了,留下儿子就是根,就是轮回。不是我,什么都没有,死了后祭坟的都没有人,谁能知道我东子是谁?活着是孤魂,死了也是野鬼。”
樱花说:“那你再想也没用,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抢也抢不来。如果你真的希望有个家庭,就去好好相亲,说不定哪个就看对眼了,啥问题都解决了。”
东子说:“四十岁了,还能跟小伙子一样去相亲?嫂子,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事?我的心思你真的不知道么?”
樱花脸涨得通红,她低头说:“我咋能不知道?我不敢想,我有两个儿子,以后要给他们成家娶妻,负担太重了,我不想拖累谁。我的罪我自己受。”
东子走到她面前说:“嫂子,两个儿子不是负担,是精神,是顶门柱,我羡慕你呢。我想跟着你沾光,我想在人前扬眉吐气,活的跟别人一模一样的,我东子也能有儿子,还是两个。”
樱花抬起头看着东子亮闪闪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正在这个时候,门帘一掀,进来两个人来。他们俩个人不自觉的拉开了点距离,一起看门口,原来是喜兰和春苗,俩个人说说笑笑一进门,就看到傻站着两个人,一下子收住了脚步。
喜兰手一拍说:“我的娘,你俩在呢,不说话光站着干啥,吓我一跳。”
春苗哈哈笑着说:“他俩说悄悄话呢,你跟我听见了还能事悄悄话么?”
这二人脸红到耳根上,也不知道怎么搭腔。春兰笑着说:“樱花,东子可是吃香的主了,西村好几个人都给我打听呢,人家看上东子长的帅气,还会挣钱,你要是不把握住,以后哭都来不及。”
樱花掐了她一把说:“死喜兰,你就讨厌很。”
春苗说:“我看不是樱花不愿意,是东子扭捏。东子,人家樱花可是里里外外一把好手,这些年玉龙殁了,地里的活没一样落在人后边。长的又好看,你再磨蹭想娶她的人可能排队。”
东子忙接着春苗的话说:“我愿意愿意啊,她不愿意嘛。”
春苗拍了一把樱花说:“樱花,你看东子多实诚啊,现在也不喝酒了。都是一村的,知根知底的,不比外人强啊。光这几个月,自己挣钱不说,我们跟着也没少挣啊,这么有本事又本分的人现在不多了。”
樱花一转身就往外走,嘴里说:“哎呀,你俩烦死了,我不等你们了,我先回去了。”东子叫了好几声她也没停脚步,喜兰说:“我看樱花是臊了,回头你要托媒人说呢,这种事不用上人就不够正式么。”
春苗也说:“就是,你找庆安叔去,人家有文化,几句话就给你说好了。”
东子拦住话头说:“嗯嗯,我知道了。你俩来找我么?”
春苗说:“对啊,这几天锁娃殁了,活也停了,我来问你啥时候还有活,算我们一个。”
东子说:“哦,这事啊,没问题么。接下来还有很多家的活要干,这个冬天你们都不得松泛,趁这两天下雨,赶紧把家里安顿一下,走的时候我叫你们。”
喜兰高兴的说:“这就好,让我赶紧趁下雨好好把屋里收拾一下。东子,你跟樱花真的得抓紧办了,你俩要是一家人,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红火呢。”
东子说:“这事急不得,也不是一半天就能定下来的。”
春苗一拍他说:“瓜子娃,你再不急就有人急了。打樱花主意的人还真的多着呢,我听人说刘战军就去敲过她门。”
东子心咯噔一声,心情马上沉重起来。他知道刘战军不是啥好东西,也看出来他对樱花不怀好意,但是没想到他真的下手,连门都敲过了。他震惊的说:“真的假的,你听谁说的?”春苗说:“成信老汉啊,前几天在人市上说,我掌柜的回来告诉我的。刘战军那人啥事都能干出来。”
东子低头想了想说:“好,我知道了。这个事不要再到处说了,不然你们俩我谁也不带了。”
二人赶紧表示绝不说出去,东子这才送走两个人。
樱花正在家里缝袜子,刘成的袜子就一个脚趾全部露出来了。刘功跑进门把书包一放,对樱花说:“妈,我东子叔叫你呢。”樱花停下手里的活问:“在哪儿?为啥不回来?”刘功说:“在村口的大路边,我一放学他就在那蹲着让我给你说在那等你哩。”樱花默默的把袜子缝好,给刘功说:“饭在锅里热着,你赶紧吃饭,吃完了做作业,我去看看他有啥事。”刘功使劲点点头。
樱花来到村口,果然东子蹲在树下抽烟,脚下好几个烟蒂。樱花好奇的说:“你找我?有事在家里说不行么?”
东子把烟灭了,站起来说:“去你家不好,这个时候地里活也不忙,村上人会说你闲话的。”
樱花心头一热说:“那你找我啥事?”
东子说:“我今天给你说的事你怎么想?”
樱花一愣说:“就为了这个?”
东子郑重的点点头说:“我想娶你,想堂堂正正的把你迎进门,好好和你过日子。”
樱花说:“为啥好好的说这个?”
东子说:“我不想你被人欺负,我想有个保护你的身份和资格。”
樱花说不出话来,她脑子里全是这些年被骚扰的景象,一幕幕跟电影一样闪过。画面定格在东子脸上,快要沉下山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他像是被镀了金边的石像,她定定的看着东子,感觉心里像是羽毛掠过一样,那么轻又那么柔软。
樱花遭遇了太多人的骚扰,各种使坏的,玉龙走了,给她留下了刘成、刘功两条根。她不得不在这个村里安营扎寨,但是因为玉龙的走,她到处都觉得矮人三分。地里的活每年都是落在人的后边,抢收、抢种的时候,村上的人忙完了,她才能找到拖拉机手跟人家好说半天收她那点零散的地。地里的苦活、重活一个人干不动,就让刘成搭手慢慢干。娘家远在天边,爹娘已经过世,就剩下哥哥,也顾不上管她。玉龙殁了没两天,哥哥劝她扔下儿子改嫁,她想都没想拒绝了,从那以后再也没联系过。守着儿子过完下半辈子,这是她最踏实的想法。东子比她小一岁,她从没有想过让这个人帮他一起苦日子。此刻,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没老婆,我也没男人,两家并一家,有什么不好的?如果东子做了她的男人,日子肯定比现在要好很多,那些光棍鳏夫再也不会来骚扰她了。再偷眼看东子,脸上就带了几分羞涩。
东子看着樱花脸上红扑扑一片,心里美滋滋的,他走近一步问樱花:“那我去求庆安叔,让他替我向你提亲去。”樱花转过身不看他,发出很小一声“嗯”。这一声东子听到耳朵里,是他听到最美妙的声音,他高兴的搓着手,走近一步想去拉樱花手,又觉得不妥,又退后一步,双臂举起乱舞,嘴里喊:“太好了太好了。你先回去,我今天晚上就去。”樱花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身后东子唱道:“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嗓门大的几里外都能听到,樱花噗嗤的笑了,心里想,调都跑到南山上了,真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