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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知非常平庸,没有什么出色于别人的地方,但她不一样。她是我这一生最优秀的作品,是任何人无法与之相比较的。”
“请问她是?”
“她是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很聪明,也很懂事,而且她知错能改,几乎不会让我费心。我很欣慰我有这样的一个女儿。
她从小就展现出了很强的学习天赋,不论是汉字或是算术,她几乎是一教就能会,每一次的考试她都能名列前茅,每一门科目都能得到优异。
我很高兴,她一定会成为科学家的!我发誓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站在顶端的人。
她很乖,我不允许她去吃外边的食物,她就从不去吃,每次带着她路过烧烤摊或是甜品店,她虽然会回头去看,但没有一次请求我给她买。
在她的好几位同学都参加了学校艺术节的舞蹈培训后,她也小心翼翼地询问我自己是否能参加,我拒绝得很彻底。
也许这种活动会占用她的学习时间,也许这种活动会让她偏离了科学家的梦想,总之我没有允许。她不哭也不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她的爸爸曾经给她买过许多绘本与童话,但是我后来把它们全收起来了,送给了邻居家的小孩。
至于书架上却被我替换成了中外科学家的名人传记。尽管她看起来十分不舍,但她并没有试图挽留那些旧书,只是默默看着。
她的选择是对的,童话故事是留给那些注定平庸的小孩看的,而她不同,科学家是要从小培养的。
我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非常负责的家长,我从来都不曾缺席过她的任意一场家长会,也从未在她出生之后有想过去要第二个孩子,甚至我将我工作之余的时间全部花费在她的身上。
我供她读书,给她衣食,教她做人,引她成长。我很负责,一直都很负责,我把我全部的精力都花费在了她的身上,一直都是如此。可是她变了。
在她初二的时候,某天我随意翻看她的文件袋时,忽然发现在一众试卷中夹杂着几张画纸,这一发现让我大吃一惊,随后我感到生气,她这是不务正业!
我去质问她哪来的闲时间去做这种没有前途的事情,她却说是绘画社团老师教给她的。我以为她的社团活动会去报生物社或是物理实验社,没想到她告诉我她报了绘画社!简直不可理喻!
我宁可她坐在教室里自学,也不想她去那个毫无用处的社团。于是我联系了她的老师,帮她强制换了社团。
当她得知后哭着问我为什么,我甚至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气愤。不可理喻!她是我的女儿,我把她从小养养到大,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付出了这么多心血,她怎么能因为这么一件小事而这样对我?
我撕了我所找到的她的所有画,将那些碎片踩在脚下,让她看看她之前究竟把时间花费在了什么垃圾上。
我明确地告诉她,你是我的女儿,是注定要不同于那些平庸的人存在,如果你坚持要报那个社团,就别叫我妈了。
她不再说话,只是一直哭。没事的,哭够了她就会明白,我为她所指导的一切选择都是正确的。
但这件事还是影响到了我,我第一次开始对她不放心,是所谓的叛逆期吗?笑话,我小时候可没经历过这么荒谬的阶段。
那种要脱离我掌控的感觉,让我感到极度不适。于是我为了她辞去了我的工作,成为了全职母亲,每天都陪在她身边。
我为她牺牲了那么多,可我并不觉得后悔,如果她可以成为一个成功的人,完成她的科学家梦想,那么我所牺牲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好在那件事之后,她又变得很乖,就像小学那会儿一样听话,生活回到了正轨。
直到那个夏天。高二时,我发现她的笑容似乎要比以往多一些,这让我感到很不安。结果不久后的一次考试,她的排名退了两名,我很生气。
她向我解释说这次考试难度大,而且涉及到了老师没有讲的考点,但我对她的回答并不满意,都是为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不论究竟是什么原因,同一份卷子,同样的考试,分数是明摆着的,退步是明确的。
我不想听她为自己找的借口,原因我会自己寻找,于是我翻阅了她的日记本。
我在其中找到了答案,她的日记中多次记录了她的两位朋友。
她还在和初中的两位同学保持联系,而那两个同学一个学习一般,另一个甚至连高中也没有考上。我真的非常生气,她怎么能和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有所来往?!
在我质问她时才得知她们三个在初中后就一直有在联系,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和那种人接触了那么久,我用她的手机发了消息,宣告了这段不正常友谊的结束,并删掉了她们之间的所有联系方式。
她很生气,但她还是尽可能控制自己的愤怒,哀求道如果她下次考回第一,那能不能继续和她们做朋友。很诚恳,但我拒绝了。
天鹅和野鸡注定不是同类,阴沟里的老鼠注定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谁也不能拖累我的女儿。
她最近睡眠不是很好,眼下总是挂着两个十分明显的黑眼圈。即便很疲惫,但在回家途中,背诵资料也不曾离过手。
我很欣慰,每天给她炖鸡汤、熬鱼汤,希望她在学习的同时,不要让健康问题影响了她。
而她在下一次的模拟考试,果然又回到了第一,我再一次为她感到骄傲。可我还是对她太信任了。
那次我发现她出门时忘带了手机,别随手翻开她的通讯软件,看看她最近的状态如何,却收到了一条新消息“宣晞一定可以得奖!”
附着的还有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照片中的她笑容飞扬,眼里闪着光亮,她和那个没考上高中的女生不知道去参加了什么歌唱比赛。可这个时间点,她明明该去图书馆的!
还有照片中她的表情深深刺痛了我,她甚至从不曾对我露出过那样的表情。我坐在沙发上,一直等,直到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才回来。
她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多余的一点表情,唤了我一声“妈”。我所有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发泄点,一下子全部炸开来。
我直接抢过了她的书包,她还真拿了个奖杯,正稳稳当当地装在书包中,但是这份廉价的名誉,她不需要!
我砸了她的奖杯,砸了她的手机,还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我要她答应我,以后永远和那些人断了联系,别再有任何来往。
她顶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一声不吭地盯着我看,眼中的那阵冷意让我心颤。她说“妈妈,别让我恨你。”
我想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心性罢了,如果她可以有一个明媚的未来,那我情愿她恨我。“那你恨吧,反正我不会改口。”
我通过其他途径要到了那两个女生的联系方式,并警告她们离我女儿远一点,别成为她的成功路上的累赘。
然而并不顺利,没考上高中的那个,甚至直接质问我,“你凭什么去干涉属于她自己的人生?”我很生气,我是她的母亲,是我生她养她,用尽一切心血去爱她,我为她提前规划好成功的人生,难道是错误的吗?但她已经将我删除,不再接受我的任何回复。
本以为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废弃品,没想到还有颠倒黑白的本事!现在我的女儿和我处处叫板,其中一定有她的挑拨,我不会允许这种人待在我女儿身边的。
于是我又花了些功夫,打听到了她工作的地方。那是一家改造厂,似乎主要针对赛车跑车那类车型的改造,看着就是流里流气,不务正业的。
我等到了她,并约她谈了好久,我对着她分析了很多的利与弊,而她看起来不为所动,时不时轻轻晃一下她那利索的短发。
直到我使了一个小计谋,我对她撒了一个很微妙的谎言,并恳求她为了我女儿的未来,别再打扰她了。她沉默了很久,最后一声不吭地离开了,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知道我成功了。
她再度回归了正轨,并且更为认真,除了学习之外,她几乎取消了一切非必要的活动。
她再也没有打开那台音乐播放器,也不会再在学累了以后趴在阳台上仰望空中的白云。她比以前更沉默,眼神也更为冷漠,几乎不再对我说出任何长句子。
我本不该在意这些,她这样的表现为她争取到了更多的学习时间,我本应高兴的。但不知为何,我的心中总像是被什么堵塞一般,不再流畅。
我也只好比以前更努力,努力成为她最好的后盾。我在她的生活起居,饮食健康上做得更为细致。
每天的营养早餐,热腾腾的排骨汤,饱含维生素的鲜榨果汁……尽管她再也不会对我说上一声“谢谢妈,辛苦你了”。
我们的关系不再像母女,而像是房主与租客的关系,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冷漠的房主与租客的话。
有几次都有个想法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你后悔了吗?”但这并不能干扰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我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与精力,操心了这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归根结底不都是为了她好吗?
她天生就不同于普通孩子,要优于那些平凡的人,她势必要站在最顶尖的位置。她可是我的女儿,我最优秀的作品啊!
期间我与她单方面发生过一次争吵,她没有同我商量填报志愿的事情,甚至连那张表也没有拿给过我看。
我联系了她的老师,想要得知并修改她的志愿表,但这一次我被拒绝了。那位老师直接表明她无权修改,而我也没有必要知道。
我又去询问了她本人,而她只是淡淡地看着我,不声不响。我气愤地大骂,随后又向她哭诉我的不容易。而她只是冷漠地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继续写试卷,抛下一句,“你没必要知道”把我砸得噤了声。
她开始脱离我的掌控了,而我没办法再握紧……
“那您的女儿最后成为科学家了吗?”
久久沉浸在回忆里的女人终于被打断,回过了神,轻叹了口气“没有。”
她的高考成绩十分优异,优异到学校公告处展着她的照片,省也对她的成绩做了表彰。
许多记者都去采访她,她态度谦和,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毫不吝啬地分享着自己的学习方式。直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问题,打破了局面。
“你能得到这么优秀的成绩,想必一定离不开家里人的支持呢。能分享一下家庭教育为你带来了什么吗?”
她的眼神忽然就冷了下来,“是啊,这可都是她的功劳呢。”“功劳”两个字,她说得很慢,十分刻意。每个人都能看出这句看似感谢的话中蕴含的深意。
记者也被这突然转变的态度打了个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再问,“请问这个人是?”她表情恢复了正常,淡淡丢出一句“没什么,不好意思了”,便直接离开了。
我先是很生气,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丢了我的面子!虽然她没有说得那么明白,但我自然是能感受到的。
然而,忽然一下子的难过将我整个人包裹,她现在连“妈妈”两个字也不愿说出口了吗?
通过那次采访,我才知道她报的是一所知知名度很高的师范大学。我也许是她身边所有人里,最后一个才知晓的人吧……
她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便离开了,没拿家里的一分钱,只是带走了一部分奖学金。
她删除并拉黑了我的所有联系方式,就如同我曾经在她手机上删掉那两个女孩那么果断。
我和她之间以家庭为名的最后一项束缚也被斩断,她彻底摆脱了我的控制……
在好多个日日夜夜,我都不禁回想起我们的曾经。她也曾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恨不得把所有有趣的事情分享给我;也曾挽着我的胳膊,咧嘴一笑,甜甜地叫一声妈妈;也曾在我烦恼的时候,一脸认真地替我抚平皱起的眉头……难道真的是我错了吗?
可我只是想要她可以成为最优秀的那个人。天才的成长,注定是要辛苦的。她难道连这点小事也忍受不了吗?!我又能有什么错,我只是为了她好!
但我还是想她了。我买的机票,查了时间,就去她的校门外等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她,也许她今天恰好有课,或是待在宿舍不打算出来。
但我没有精力再考虑别的了,我甚至都联系不到她……我只是想看她一眼,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就足够了。
也许老天还是偏向我的,我真的见到了她,但我却把一切都搞砸了。
当我看到她身边的那个人时,我的所有计划就都被打乱了,那个曾经被我赶走的女生又一次回到了她身边。
我本能地就拦在她面前,冲她大喊,“你为什么又同那种人搞在了一起?”,她当即冲我发了火,“你说别谂是哪种人?她有做过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吗?”
这是自从高二那次吵架后,她对我说过最长的话。但她只说了两句,便不再说话。似乎觉得与我争论这些并无意义,拉着那个女生就要离开。
我来不及思考一把拽住她,凭着本能喊“你为了一个外人,连母亲也不要了吗?”她厌恶地甩开了我,“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现在的结果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是你亲手放开了我。”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那个下午。她顶着肿起来的半张脸,一字一句地说,“妈妈,别让我恨你”,而我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那你恨吧。”当太阳的余晖布满了房间,我将她锁在房间内,亲手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而她心中的那份盼望与爱意,也许伴随着最后一抹余晖消散,全部被黑暗吞没。
原来在那时,便已注定了结局……
“阿姨,我们谈谈吧。”我回过了神,我的女儿已经走了,留下的是那个叫别谂的女生。我本不想赴这个约的,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但是我现在浑身没有力气,也根本不知道我现在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做。于是我只能点点头,跟着她进了一家咖啡店。
上次见到她还是在我女儿高二的时候,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了。她的头发更短了些,五官也比之前更为硬气,但身上那股无所畏惧的劲头似乎还没有散。
“伯母,你有没有想过你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弄得那么僵硬?”
我并不想听到一个比我小那么多的女生摆着架子来对我训话,属于我的骄傲不允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是很想提起这个话题。”她沉默了几秒,随即便接过了别的话题,“没事,我们可以先谈谈别的。”
“您之前告诉我的那些话,我都没忘记。我有很认真地思考过您对我抛出的那几个问题,并试着去寻找解决的方法。
想必您今天看到我的第一眼,一定很惊讶。因为在您心中,我已经是彻底退出了宣晞的生活。在我打听到了她想考到北京时,我就在努力准备了。
现在我在北京,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以前的那个改装厂被我卖掉了,前段时间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我不会再成为她的拖累了。
那些不良的习惯我也都改掉了,现在我有足够的资格成为她的朋友了吗?”
这个话题似乎更难谈下去,当她出现在我女儿身边的那一刻时,我就意识到了她做出了改变。
但我没想到她可以做到这个地步。“那是你们的事情,我管不着了。”
“伯母,虽然你当初有一些事情骗了我,但是我并不怨恨你。也算是得益于您,我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大的改变。
在您当初向我提出那些要求的时候,您一定觉得我办不到,或是因为太难而选择放弃。
但我还是办到了,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难,只是你没有去尝试,包括您和宣晞的关系。”
话题还是拐到了这里,我的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叫嚣着,让我打断她的话,但是我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您的那些举动在您心中都是为了宣晞好,您希望她可以获得更高的成就,拥有更好的人生。
但是你有没有试着从宣晞的角度想想看?她也是个孩子,她从小就被施加上重大的压力,被强行寄予了太多的期望。
她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的童年,甚至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她试着将自己的事情分享给您,却被责怪占用了学习的时间。
她也深深羡慕着那些同龄的孩子,却始终无法弥补心里的那份缺失。”
“可她不是平庸的孩子,她那么聪明……”
“她聪明,便注定要成为科学家的吗?如果这份超出常人的聪明送给您,要您来实现这份伟大的事业,您又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吗?”
“……”
我像忽然被掐住脖子的鸣鸟一般,霎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吗?我不知道。
我恨那个女人,恨她嫌我平庸,嫌我无能。恨她可以对哥哥花费自己所有的精力,只是因为哥哥比我聪明太多太多。她认为我愚笨,认为我不配拥有美好的未来,认为我不适合学习,不适合得到家长更多的关爱。
所以我一直都很恨她,同时也恨着自己的平庸。所以在我考到一所理想的大学后,就彻底断掉了与家里的联系,包括哥哥,包括她。我再也没叫过她一声“妈”,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甚至在我的婚礼上也没有邀请她。
所以我固执,我想让我的女儿成为最优秀的人。我怕她平庸,怕她像我一般无能,我想让她拥有最耀眼的生活。永远都不会因为学习一般而被别人瞧不起,而被别人认为不配得到关爱。
但是,如果这份超乎常人的聪明送给我,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吗?我不知道。
我习惯了平庸,习惯了无能,接受了我不及别人优秀的事实,只知道把所有的期望放在我女儿的身上。
我可以心甘情愿地接受吗?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去想。
“您沉默了,说明您有认真考虑这个问题,并没有敷衍我。
我这么问也不是想责怪您的不对,我只是希望您能从这个角度想一想,为宣晞想一想,她活得太累,太辛苦了。我不希望她以后想到您,都会引起不好的回忆。
您向她道个歉吧,放下您的架子,认真地和她把一些说清楚,她会试着原谅你的,毕竟你们之间还有着最近的血缘关系。”
“那一次的对话就此结束,她说完后我便订了机票,匆匆逃离了那里。
我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从早到晚让自己陷入忙碌之中,似乎这样就可以逃避掉别谂的那些话。
但是每当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话就像魔咒一般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
其实我想了很多……我想我要试着放手,不再试图插手她的人生。不论她以后选择什么样的工作,选择什么样的婚姻,我都不会再强行阻拦,更不会再替她安排。我要试着接受她的决定,接受她的缺点,我要试着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去重新爱她……
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但我的那份骄傲,束缚住了我,我还是没有亲口向她说出道歉的话……”
沉默再次散开来,“那……您现在与您的女儿重归于好了吗?”
女人久久不答,牵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我不知道。”
一瞬间,许多人脸上露出诧异的表情,开始窃窃私语。
“我一直以为我有充足的时间,可以彻底地放下那份骄傲,心平气和地向她道歉,承认我做错的所有事情,但我……还是没能办到。
三年前的今天,我收到了一个盒子,是她的骨灰盒。”
全场再次陷入安静之中,但这次再没有人打断她的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才再次开了口。
“拿到盒子的那一刻,我感到不真实,怎么可能呢?
我的第一反应觉得这是个恶作剧,我尽力地扯出一个笑容,看着站在门口的别谂,嘴张开了好几次,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别谂也看着我,她似乎消瘦了很多,眼下一片乌青,眼里的悲伤快要涌出眼眶。
她说‘伯母,宣晞说她想回家,我送她回来了。’”
女人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下一秒,她的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涌出了眼眶。
“别谂说,宣晞在大学的生活很充实,也很快乐。她交到了很多朋友,也参加了很多活动,她的导师以她为荣。
她在课余时间学了滑板,学了手工,学了好多好多以前想做,但都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考了教师资格证,实习期的时候在一所高中当老师,她的学生们都很喜欢她。
她偶尔打打零工,靠奖学金和打工的钱就足够她平时的开销了。”
女人用手抹着眼泪,泣不成声,前襟湿了一大片。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她本该有最灿烂的人生,她那么聪明,学习什么事情都很轻松。
她明明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追寻自己所热爱着的,可因为我,把那么多不属于她的强加给她。
她本可以听着童话故事入睡,她也能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她可以得到除了学习之外的其他奖项。
那些日子,我总是会想起好多,她第一次写作文时久久没有下笔,因为作文题目是‘童年的游戏’,她的童年没有游戏,甚至可以说她根本没有童年。但到后来她再也没有因为这类作文迟疑过,她懂得了如何用笔去书写那些不属于她的故事。
在她的笔下,她有知心的朋友,有关心她的母亲,有陪她成长的父亲,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尽管这些东西她一样也不曾有过。”
女人又停了下来,灯光下她发间的那丝丝银色是那么显眼。
“她与整个班都格格不入,有很多人在背后议论她。
我曾在等她放学的时候听到过很多相关的话,有人说她的作文写得很假,那么孤僻冷淡的性子,怎么能交到要好的朋友?
有人说她除了学习什么也不会死,书呆子而已,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还有人说她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病,总感觉与人相处的时候不太正常。
我当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无所谓,我觉得我女儿和她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不必理会,也不必在意。
可是我从没想过,那些话,对她来说多么具有伤害性。
她那时只有十几岁,要面对同学们那么多的议论,她的一举一动被人注视着,被人嘲笑着,被人针对……她该有多难过啊!
而终于有一天,一个女生闯入了她单调的生活,别谂带着她走入了自己的交友圈,并成了她的朋友,她开始被人关心,开始被人重视,她的脸上开始出现久违的笑容,而我……
而我却强行把她拉回黑暗之中,让她失去了最后的快乐。”
女人失声痛哭,脸上的表情也痛苦不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了哭声,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她是为了救她的一个学生,而将生命止步于车轮之下的。
也许在那一刻,她会觉得用自己微不足道、无人在意的一生,去换下一个正值少年之时,被父母所疼爱,被同学所喜欢,前途光明一片的孩子是值得的。
她害怕那个孩子如果不在了,她的父母会悲痛欲绝,害怕许多爱着那个孩子的人会伤心。
她冲上去那一刻,有想到我吗?也许想到了吧,她也许会想:反正那个女人也不爱我,即便我死了,她也不会为我哭泣吧。
别谂说,她进手术室之前说,她原谅我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别谂用来安慰我的。
而这个问题我再也无从知晓,她被推进手术室后便再没能出来。而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争吵着不欢而散。”
“三年了,我深深地活在内疚之中,我很想她……”女人哽咽了一下,“我真的很想她,宣晞,妈妈错了,妈妈真的错了……”她的话被哭声淹没,眼泪碎了一地,在灯光下透出晶莹。
就如同那条本该闪耀着的生命,却永远地落入了尘灰中。
一个身影从最后方的观众席站了起来,走出了采访现场。室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也消不掉她脸上的冷漠。
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浮出淡淡的笑意,但眼中却有泪花泛出,她揉了揉自己的短发,就像宣晞曾经做过无数次的动作那样。
天空中几朵白云悠悠地飘着,她动了动嘴唇,轻轻地说,“宣晞,伯母说出口了,你听到了吗?”
只是没有人再去回答她,只有微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发梢,像是留给她的最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