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
憨娃在出站口看到学校横幅,上面印着一行大字“热烈欢迎新同学!学长学姐爱你们!”
开学时节,火车站人可不少哩,其实啥时也不少。都说春运最可怕,然而平时和春节的唯一区别就是站台里的人,车里还是同一个世界。买硬座票的憨娃在路上半边屁股一直是悬空的,有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上车便站他边上,他自然让出半个位置。憨娃本想让出整个座位,可发现根本没地儿落脚,不大的车厢,走道上都挤满只买到站票的人,很多人都是坐走道上。上厕所还得等乘务员推着小车开道。坐着比站着难受,到站憨娃就赶紧收拾走人了。
“同学你好!”憨娃一靠近横幅,有个男性学长握住他双手,大声说到。
“你是我们迎新的第一位!我很激动呀”男学长一直握着憨娃的手,用力上下摇晃,停不下来。
憨娃有点紧张,“为。。。为。。啥呢?”舌头不顺溜,结巴了下。
“我们学校有个传统,给每年第一个被迎新的同学三张卡片。分别是皮卡,只要向宿管阿姨出示此卡,即可享有寝室一晚不断电,开灯到天亮的权利。小卡,对食堂打菜大妈亮出此卡,两小时内可无限续盘。”
“还有最后一张,柯卡。”
“任意一门考试,无条件打满分!”
憨娃听得一愣一愣的,接着就被捧着鲜花的学长学姐簇拥下带到校车边,场面甚是热烈。车里下来俩人,二话不说,彩带一喷。“砰砰”几声响,吓得他缩着身子后退了半步,不小心还踩到后面一学姐的鞋。
“啊”的一声尖叫。
“谁踩了我!”
学姐语气很是气愤,瞬间大家安静,没人站出来。一路上还没喘口气的憨娃也没反应,他像逃跑样赶紧跳上车,一口气走到倒数第二排,心中有些许罪恶感。这不是正派人士的行为,可是看到车窗外发飙的学姐,光脚,鞋都举过头顶,憨娃马上就认怂了。他用手臂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汗水一层,把手上的毛发都压塌了。九月天依旧闷热,外头逛一圈,短袖也得湿个大圈。
这就是大学生?不多久,好奇和兴奋盖过罪恶感。憨娃山里长大,在县城读的高中,除了学校周边二里地和汽车站,哪也没游荡过,电视很少看,报纸基本没怎么读。可这样的时代很难不被各种信息触碰,任何角落都无法逃脱。也不知怎么的,出于自愿或是无奈,憨娃倒是避开了很多,他是个天真的存在,说残酷点是无知,眼里看到的东西还是太少,一口缸,等着往里灌水,至于什么水就不得而知了。
繁忙的车站总有新的列车停靠,很快校车便坐满。一男生坐憨娃身边,戴副黑色大耳机,黑色上衣和一条奇怪纯蓝色宽松长裤。大家都不言语,憨娃心中还是比较自卑,觉着自己是土包子,看了这么多大城市里人后,在公共场合都会露怯。这时候边上男生有反应了。
“嘿,同学跟你商量个事,能让我坐窗边吗?”那人摘下耳机,把脑袋转向憨娃。
没怎么想,憨娃便答应,他属于那种来着不拒的老好人,马上起身贴着前排座椅,往外挪,那人则和他背靠背,往里走。都没什么感觉,狭小的空间两人交替位置也没碰起。憨娃又坐下后打量了下身边人,不由心中感慨,“真瘦”,也难怪完全不挤。
“你好,我叫周日成。”换完位置,男生没再戴上耳机,而是主动找憨娃说话。
“谢谢你跟我换,我这人特喜欢窗边的位置,买什么票都得选窗边。不坐边上我会难受,虽说可以忍,但每天要忍的事还真他妈多。”
“呸呸呸,你瞧我这德性。同学你监督我,我不喜欢说脏话的。”男生不好意思的看着憨娃。
“所以只要有机会不用忍耐,我就试试。”
“对了,怎么称呼您呢?”男生语气客气的有点过分。
“我是李憨娃,叫我憨娃就行。”
“憨娃,憨娃,你可真是个好娃呢。”周日成笑嘻嘻说道,他在强忍,没让自己笑得很夸张。
听这么一讲,对憨娃还挺受用,他真高兴了起来。
“哔哔,同学们,本次校车开往,林大大学。”司机自带广播,提醒大家要出发了。车上全是兴奋的新生,大家互相聊着,那些男女混坐位置格外热闹。有几个男生声音很大,嘴巴张张合合,唾沫星子倒没乱飞,看样子有练过,老口子了。边上几个女生有些饶有兴致,有个则一脸嫌弃,几乎翻白眼,也没能让男生闭嘴。青春荷尔蒙气息弥漫整个车厢,空调吹出的冷风压制着这种燥热的不安分,不让他过于汹涌。憨娃不太擅长和陌生人交流,好在周日成总能让他接茬,一路上倒也过得快。校车几乎横穿整个城市,火车站在北,大学在南,中间是钢筋水泥的丛林。街道上偶有行人,马路上车流不息,什么感觉也没有,因为都被裹着呢。被遮阳伞,铁皮,墙壁和他们自己。
学校迎新还真是做得滴水不漏,开到学校后,一下校车就有各学院的接待人领新生。憨娃和周日成道别,很快也被带到自己寝室。
进门就傻眼,四个人。一个赤膊,穿着迷彩长裤,裤脚卷到刚好露出小腿。一个噼里啪啦用力敲击电脑键盘,本来盯着屏幕。一个嘴里念念有词,手里转着铅笔。还有个穿着粉色无袖上衣,把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映衬的越发白里透红,是很多女孩梦寐以求的肤色。四人同时望向憨娃。
“这怎么回事?”憨娃立马问边上的胖学长。他想咆哮,自己也被这股冲动吓到,以前可没有过。
“学长你是不是把我带错寝室了?”里面四铺床,和四个人,分别坐在各自四张桌子面前。这一切分明在说,满了。
“哦,是这样的,李憨娃同学。”学长刚说出名字,粉色无袖男就没忍住笑了。
“我们这学期床位少了个,怎么也匀不出个空床位。没办法,学校采取严格的五五二十五道程序,随机抽奖,抽中你。”学长很淡定,一本正经的样子,看不出在胡说八道。
“你看,这是整个流程的文字记录,学校还请了区公证员公正过的。”说完,胖学长又掏出手机,点开一个视频。
立马传出清亮的女声“经公证员现场监督,此次床位抽奖符合既定程序和规则,结果真实有效。。。”
有备而来的,学校早把一切都安排好,胖学长手上要啥有啥,白纸黑字,还有小视频,憨娃虽然搞不清这么多文件都是在扯什么淡,但人家学长让他明白了这个结果无法改变。就是,怎么住呢?难不成睡地上?他愿意,里面四个也不会开心呀。
胖学长是个老油条,看出憨娃的疑虑。
“李同学你放心,组织上虽然变不出多余的床位,也不会让学校的花朵睡地板。”说着掏出一个小本。
“你们420寝室长是二黄吧?”胖学长肥短的手指不影响他翻页的速度,很快找出他要的信息。敲键盘的那人停了下来。转过头,有点不耐烦的样子。
“对是我,你是想问新同学的‘床’在哪吧?
“喏,门后挂着呢。”键盘男努努嘴朝他右手边示意。
胖学长从门后掏出个网兜,用力扯几下,似乎在测试结实程度。常识告诉我们,这是徒劳之举,如果能扯烂,胖学长三天瘦五十斤也合情合理。
“憨娃同学这是你的吊床,在组织上给你解决床位前,你将就将就,在这个寝室睡吊床吧。”
“睡吊床吧”“睡吊床吧。。。”余音缭绕,回荡在走廊和憨娃脑中,他感觉被打了几闷棍,不清醒了,目送胖学长下楼。站在420寝室,也不知道下步该干嘛,行李提着,锅碗瓢盆背着,像是逃难到某地。
无袖男起身走过来,把门关起。
“关着好说话,嘿嘿。”发出略微尖锐的笑声。
“憨娃同学,容我给你介绍下。”男生先是把右手握拳状,左手托着右手,然后抽出右手画了一个大圈,划过整个寝室。
“这是420寝室,其实呢我们是你学长,不是新生。”右手回到左手怀里,肤色白皙帅气男学长接着伸出左手,掌心朝上指向左边没穿上衣的学长。
“这位是大帝,我们寝室的活动部长。”
手转向另一位“这个是我们寝室的文化部长,木木翔。”那人双手交叉放胸前,眼神无神中带点意味深长,盯着这个新参者。
“刚才那个带你来的学长也说了,这位是寝室长,二黄。”说完,粉色无袖就往自己位置走去,坐下来,双手撑在椅子上。“最后自我介绍下,我是江江,叫我小汇就可以了。”
憨娃又糊涂了,为什么江江叫小汇呢?开学第一天没少让他发懵。他觉着自己也得说说,就准备张口。
“李憨娃同学,你的资料我们都已经看过。”寝室长右手两指扶了扶眼镜,先一步发话。原来,学校怕420寝室有情绪,早就做了思想工作,学生会四大金刚轮番轰炸加辅导员贴心辅导,才软化他们的态度。期间,憨娃的信息被曝光无数次,二黄他们都再熟悉不过。
420寝室在整个大宿舍群的第十二栋,四楼楼梯间拐角处。憨娃观察了下寝室内部,上面是床,下面书桌的设计倒很实用,节省空间。打开落地窗,有个小阳台,抬头就可以看到各色内裤,有几条还是新鲜刚洗的,在滴水。阳台上的栏杆被涂了深灰色的防锈漆,还是有几块地方油漆脱落生锈了,可以看出好几层痕迹,明显被涂刷过很多次。作为男生寝室,这里很干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鞋架,小垃圾桶。地上也没什么垃圾纸屑。最碍眼的也就是几个浅浅的鞋印,估计是雨天鞋子在外面沾水再回来踩出的。
在阳台外没几米是学校围墙,他们很幸运,不用天天看盖相同白色长方形小瓷砖的寝室楼。外面世界大不一样,有个破旧的厂房,房顶铺着防水沥青,粗糙而不均匀,很随意弄上去的感觉。厂房边有户人家,还有个小池塘。不知道每天被整栋楼男学生看来看去,生活在房里的人会不会不舒服,会不会深夜躺在小床板上,想着搬走吧,大学生都换了那么多批了,我还被破厂子困在这一亩三分地。
四二零寝室立马召开第二十七届寝民代表大会,全体寝民出席且均有投票权,每人拿起小板凳围坐一圈,新来的憨娃没板凳就先盘腿席地而坐。最后商议出在寝室正中间划出一块区域,向学校申请要书桌,衣柜还有椅子。吊床逢一三五,挂在小汇和木木翔床之间,二四六,挂大帝和二黄床之间。然后星期天大家轮流睡一晚吊床,让憨娃也能睡个安稳觉。憨娃觉着很是感动,自觉承包多项寝室内务,准备扫地拖地倒垃圾,样样都干。
一切安顿好,到了晚上,展开吊床。很结实,估计睡胖学长加憨娃俩都不成问题。往吊床里垫层被褥,再整个小凉席,别说还真有模有样。夜晚,外面没有星光,因为雾霾太重,月光加把劲,好不容易穿透撒在寝室里。还有亮着黄色灯光的破厂房,投射一束光到阳台左边白墙上,光点不大,但很清晰。第一晚其实不会有什么想法,一天下来事情太多,没有多余力气去思考,困了,也就睡了。
“嘟。。。嘟。。嘟嘟。。。”一阵沉闷的号声把憨娃惊醒,睁开朦胧睡眼,发现大帝正坐起穿上衣呢。开学近半个月,憨娃偶会被这手机铃声叫醒几分钟,他还没完全适应。四周三位睡得很深,早已习惯。原来是大帝加入的社团几乎每天要早训,他常能第一个走出第十二栋宿舍。无论春夏秋冬,清早从不让憨娃讨厌,晨光微弱,路上静得很,空气中有种独有的清凉,就算在冬天这股凉爽也不会带来不快。憨娃有点羡慕大帝,自己可没这种毅力。醒来会习惯性的睁开眼睛,就算知道是什么事,很快再闭上,马上要睡着,他已经听到关门的声音,知道大帝肯定出发了。才几秒钟功夫,门又被打开,一种急促的压迫感袭来,开门瞬间特别快,甚至产生了一阵微风。
“大家快起来!”是大地浑厚的嗓音。
“狗哥他们又把垃圾桶移到我们寝室附近了。”这话比再不起来就迟到了,查寝,请开门之类的管用。
二黄第一个坐起,被子一掀就下床。
“这个月第几次了?不是都说好了撒?”小汇的话带着方言腔调,拖音很长,语调平缓可是话中带刺,并不和善。
木木翔就说了个“操”也马上下来。
憨娃见状不敢怠慢,和大家站一起。
“还等什么,抄家伙。”小汇说罢,大家四散纷纷从床上抽出枕头,径直走向狗哥他们寝室。
二黄用力拍打防盗门,里面传出几声骂娘,开门的是猫哥,见憨娃他们几个来势汹汹立马关门。不一会儿猫哥和狗哥手里也拿着枕头出来。
七个人,三个只穿了条内裤,每人手里各拿一枕头,就这样站在寝室走廊。现在是文明社会,大学生更是文化人,动粗多不好,有损正面形象。于是学校制定一套规矩,打架不用拳头,不准上冷兵器,但两手空空只能打嘴炮了,不解恨,也难以分出高低。思前想后,发现枕头非常合适。
两边人马对峙了一会儿。风扇的转动声此时格外清晰,有附近寝室的人貌似也被这阵骚动惊扰,嘴里悻悻的骂了几句。
小汇率先发难,“猫哥,你这人不厚道呀,我说最近我们寝室有股味儿越来越浓,开始还以为谁不洗袜子。”
“敢情是你丫的,偷偷摸摸移垃圾桶呢。”楼外麻雀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像是在声援憨娃他们。
猫哥想上前回击,被狗哥拦下。“你那几下不行,让我会会他们。”
“小汇,我都不惜说你了,当初我们两个寝室签订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怎么说来着,不准往这个垃圾桶里扔残余食物,这会招来苍蝇,害虫。这些可憎的小生物就喜欢到我们寝室做客。”
狗哥突然压低嗓门,皱起眉头,又说到“剩饭剩菜要丢三楼垃圾桶里,这是规矩。”
争来吵去,谁也不服。
二黄站出来,“狗哥,你说吧,单练还是一起上。”木木翔赶忙拉住寝室长,“我们拿了那多次枕头也没动过真格,点到为止。”大帝和小汇则是主战派。
小汇也上前,想学电影里流氓打架,撸起袖子。结果发现自己穿的无袖汗衫,接着想啐口痰,大夏天的,刚起来口干得很,啐了几口就一点唾沫星子。奈何第一次干架没经验,气势上一下子就输了一大截,还好狗哥他们都盯着二黄去了。
“欺负我们人少啊,我双手加一腿干趴你们三个不成问题。”说完狗哥举起枕头就抡过去。
憨娃头脑发热,冲在最前头,大帝他们也不是好惹的主,枕枕到肉。木木翔,一个人在最后虚张声势,他不喜欢这种场面,心想五打二传出去也不光彩,不如自己在后面替补算了。本来大家还挺有秩序,站成两排互相拍,猫哥和狗哥被压制得不行,完全没还手机会。狗哥见状,马上绕到队伍后面搞突袭,狠狠一下打中木木翔,把他眼镜打飞出去好几米。一千度近视的木木翔顿时两眼发昏,什么也看不清,他怒火中烧,见人就拍。“敢打我眼镜,敢打我眼镜。”疯子一样把阵型完全打散,场面那叫一个混乱。木木翔一路打,把一个人逼到墙角,那人也不还手,就是用枕头护住身体。
“莫慌,莫慌,自己人,是憨娃呀!。”大帝冲上来扯住木木翔,还好他穿了裤子和上衣,不然就得扯内裤了。憨娃一脸委屈,他不像小汇他们,被打了还击回去,木木翔就会转移目标。
二黄把眼镜递给木木翔,他一脸尴尬,赶紧道歉,回420。
猫哥狗哥趁乱早开溜了,门锁得死死的。怎么叫也不出来。所有人都消停,歇气。打了一场还是无果,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此时还只有早上六点,大帝放回枕头一路小跑去训练,其他人都回到自己床上。憨娃躺在摇晃的吊床上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这复杂。谈判,交涉,打架一应俱全,也没能解决。他按照自己思维模式进行推理,推到最后,发现有个东西每次都会出现,应该说无处不在。垃圾桶。对,是垃圾桶。憨娃想明白了,他二话不说,下床开门,对着垃圾桶丧心病狂的一顿暴揍,无果。灵机一动,硬是抱起超大号垃圾桶,从走廊窗户扔了出去。触地后桶子裂开,各种垃圾散落一地。还有吃剩下的打包的螺蛳粉汤汁流淌出来,看那个量,没有十碗也有八碗,好家伙,这才两天的垃圾。
大家全跑出来,被憨娃的行为吓到了。
“你小子干嘛”,几乎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