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站
1
一九九七年六月的一天,领班员讲评完本班哨兵的执勤情况后,我收到老家一个朋友的来信,信中说,在家时玩得好的几个“哥们儿”,因为结伙抢劫粮站的运粮车,张三、李四已被抓获,王二、麻五逃跑了,被县公安局全国通辑……我抽了一口凉气,把信看完后放进床头柜,就跑到炊事班把这件事告诉了老乡赵小兵,赵小兵挥舞着锅铲,透过厨师口罩瓮声瓮气地大声说,“抢劫公粮,死罪呢!”本来我想给他说,“幸亏我来当兵了,要不然,说不定会有我的一份,那现在就不是我看别人,是别人看我了。”但是这么不讲政治的话,作为一名武警战士,我终究忍住没说,况且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都五点过了,赵小兵忙着炒菜,我也不能影响他的操作,于是到饭堂转了一圈,桌子上已经摆好一些菜,看到有我爱吃的红烧豆腐、萝卜炖排骨,就嘘着小曲到操场上看队长他们打篮球了。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我又把来信重新拿出来读了一遍,那几个“哥们儿”,除了曾在一起逛街、打牌、电鱼,有一天晚上有个胖子酒后失控,从坡顶滚了下去并吓坏了我们外,别的已经没有多少印象,倒是粮站的影子真真切切地浮现在眼前。
小时候,我家就在粮站附近,走路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老家留下我太多儿时的记忆,说多那是肯定的,但真正能记得的人和事却不多了,粮站算是其中之一。不过,这单位有什么重大的历史背景,有什么重大的历史意义,我不大明白,也不曾研究,只记得,它是农民们向国家“缴纳征购”,也有人叫住“上交公粮”的地方,和邮电局、供销社、电站差不多,是我人生中知道的第一批国营单位。那时候,村里人都习惯把国营单位叫着“国家单位”,把“国家单位”里的工作人员叫着“公家的人”。
“公家的人”就生活在我们身边,在乡亲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他们生活得那么逍遥自在,有大把的时间闲逛,有大把的时间打牌,有大把的时间喝茶,还住着那么舒服的办公室,领着那么高的“国家工资”,这多少让人有些心生不平,嫉妒气愤,但真正有机会和他们单独接触的时候,乡亲们却也毕恭毕敬,好烟好茶好酒招待着,生怕有一点得罪之处,关键时刻被“穿小鞋”,内心里也满是向往,这不,教育子女的时候,乡亲们就像学校里老师要我们向“三好学生”学习那样,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把这几个不知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当作榜样,苦口婆心要我们好好读书,目标也很明确,不是“三好学生”,而是进入“国家单位”,到办公室喝茶看报坐藤椅什么来着。
生性顽劣的我没有想过喝茶看报坐藤椅之类的生活,但是,捉鸟抓鱼逛街打架之余,我们也发现这些“公家的人”的日子过得确实是十分滋润的,他们的主要任务大概就是征收粮食。到了收粮的时节,那几个平时闲得蛋痛,没事就上山打麻雀斑鸠的“粮官”,就早早地把气枪收存起来,脸上保持着严肃的神情,嘴角叼着庄稼人敬上的“带把烟”,凭着丰富的工作经验和高度负责的工作精神,看一眼、摸一下就能准确判明粮食里有石子、有沙子、有草皮,要么就是没有晒干。按照“粮官”们振振有词的说法,公粮是交给国家的,谁敢敷衍了事?要不要看一下相关法律规定?于是,不敢影响“四化”建设的农民们,只得老老实实地把不合格的粮食摊到粮站宽敞的晒坝上,互相借着晒粮用的耙头、挡板,在烈日下反复翻晒,不得掉以轻心了。不过,仍有好些村民经过多次“返工”,公粮还是不符合国家规定的标准,和“粮官”一番理论后,只得粗鲁地骂几句方言,或是狠狠地往地上吐一口唾沫,他们要赶在天黑前将粮食挑回家去,明天再来。这段时间,粮站库房门口那两台先进的“震动筛”和“粮官”们一样辛苦,从上午开始工作,要轰隆隆地响到月亮升起才好不容易地长叹一声,停息下来。
在“缴纳征购”这件事情上,因为“粮官”们闲时常到我们家里喝酒打牌,有时也让父母“红烧”或“爆炒”他们打来的野味,所以对我们家上交的“征购”倒是从来没有挑三拣四的,都是一次就“基本合格”了。负责验收的“粮官”还会客气地从桌子上那堆“带把烟”中挑出一支,叫父亲也来上一支。如此看来,公粮虽然事关社会主义现代化伟大建设,但就这么几个“粮官”,在这么紧的时间里要收上百吨的粮食,工作中有一小点差错还是情有可原的。
2
一九九九年冬天,军校放寒假,我心急火燎地赶回离开了三年多的故乡,专门到老家去看看。老家的土屋,是我爷爷年轻时修建的,已经快一个世纪,它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风风雨雨中,伤痕累累、摇摇欲坠,但我还是进了门去,琢磨当年涂在土墙上的“男儿当自强”,凝视堂屋墙壁上挂的“九大元帅”,抚摸当年我的桌我的椅我的窗我的床,每一个角落都填满了回忆,但我却不想擦去那厚重的积尘,只想让它们淹没逝去的日子,以及,那些不想重提的青春。
我走在土屋前的晒坝边,一屁股坐在石墩上,点一支家乡的烟,烟雾弥漫中,还是看得清海腊河上的石拱桥,看得清蜿蜒清澈的小河沟,看得清……还可以看到的,是当年那么熟悉的粮站。
记忆中,粮站以公路为界,分为上粮站和下粮站。
那时,上粮站有个磨坊,大概是用来榨菜油的吧。一圈圆形的石槽,槽里洒满了菜籽,一个直径约一米五的石轮,叽哩咕噜地在槽里碾压,其动力来自于牛,在牛和轴心之间有一根横杆……唉呀,我到现在也描述不清楚这个简单的机械,因为当年我们到磨坊去的目的只有两个,要么是骑牛背,要么是坐连杆,至于这东西的主要功能、工作原理、注意事项之类,不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我们只需要坐在牛背上嬉戏,或是坐在横梁上陪着老牛转圈,陶醉着石槽里散发出的阵阵油菜籽的清香,时光就这样悠哉游哉地过去……
那时,磨坊旁边住着一户勤劳的人家,两个女儿出落得像两朵鲜花,你可以用芙蓉来形容,也可以用茉莉来比喻,当然,诚实地说,那是一道天空的彩虹,你可以仰头张望,却不敢思考可不可及的问题,后来听说两个女儿都嫁到了远方,是的,彩虹不也是架在天际吗?
我努力收寻当年上粮站的痕迹,哪里还有一丝影子?现代的人们拥有移山的设备,所以有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决心,把以前整个上粮站的地基降低了差不多十米,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古色古香的仿古建筑,在人们的喧闹声中静静伫立。
下粮站还在,瓦房的仓库还在,围墙还在,围墙旁边的青石路还在……石砌的围墙还是那么高,墙壁却老化得严重,有些地方仔细看,还可以分辨出墙上的标语,隐隐约约认得出来的有一条半,一条是“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基本国策!”另半条刷的是“好粮交国家”什么的。
下粮站旁边的那条路,是连接我家到马路的必经之路,也是那些年生活的路,上学的路。现在,路的方向没有改变,路面却修成了水泥路,也宽阔许多,路旁边已经不是水田和沟渠了,早已被人承包改成了种植基地。
不再的,是记忆中交粮时节人声的嘈杂、电机的轰鸣,不再的是某天早晨,那个在马路上叫我绰号的同桌,和我不小心掉进田里的伤心……
3
后来我又查了查关于粮站的一些资料,有意思的是以下两项。
其一,交公粮的历史渊源有近和远两种情况。远的要从商鞅变法说起,那时是中国的战国时期,做为法家的商鞅为了实行兼并战争的需要,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在秦国变法。主要内容就是围绕耕战,制定政策法规然后坚决实施。交公粮就是其中一种,秦国民众除了到军队服役的,绝大数要种粮,而且收成好坏也可以评功受爵。后来的汉也受到此影响,对农民的税收往往是粮食,以后各代沿用,直到不久前。所以有皇粮国税的说法。
近的情况也和战争有关,共和国建立前的武装斗争就在征收公粮用于战争,简单讲就是军粮摊派到每户种粮人手里。但是和前代的不同是革命者发动了土地革命,剥夺了地主的特权,分给更广大的穷人土地。
建国后建立了粮站系统,继续征收公粮。这一制度在现执政时代结束,交公粮的历史至少在中国维持了两千三百年以上。
其二,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第十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19次会议通过了“关于废止《农业税条例》的决定”。 也就是说,我国农民从二○○六年开始不再需要向国家缴纳农业税(公粮)了。
粮站的存在,代表着一个时代。
粮站的消失,意味着一个时代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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