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作品/逾舟
春分那天早晨,我在厨房闻到了艾草香。母亲正把焯过水的艾草叶攥成青汁,碧绿的浆水顺着指缝滴在白瓷碗里,像春天在掌心碎成了千万片。这味道突然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的老灶台,奶奶蒸青团时,整个土坯房都飘着潮湿的草香,仿佛连椽子上的灰尘都染了新绿。
一、田埂上的星星
记忆里的春天总是从荠菜开始的。奶奶挎着竹篮走在田埂上,霜未化尽的泥土里,荠菜的锯齿状叶子贴着地面匍匐生长,像遗落在人间的星星。她教我辨认时总说:“要找叶子上带白霜的,这样的嫩,掐起来‘咔嗒’一声,连汁都要溅到指甲缝里。”
那时我总蹲在田边和荠菜较劲,小拇指冻得通红也不肯歇。奶奶怕我摔进刚翻的水田里,便把竹篮系在我腰间:“咱们阿润是小喜鹊,专捡春天的礼物。”篮子里的荠菜渐渐堆成小山,叶片上的晨露沾着泥土香,混着远处油菜花的甜腻,在暖融融的风里发酵成童年最鲜的味道。
回到家,奶奶把荠菜铺在青石板上晒。阳光穿过叶片的绒毛,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钻。她不许我碰那些菜,说“春鲜要沾着露水吃”,自己却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挑拣每片叶子,连躲藏在叶心里的小蜗牛都轻轻放到篱笆边。
二、灶膛里的光阴
奶奶的灶台是座黑黢黢的土堡,铸铁锅里永远滚着清水,木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蹦出来,把奶奶的银发染成金红色。她做荠菜豆腐羹时,总让我往灶里添柴火:“火要像春天的太阳,不温不燥,才炖得出菜的魂。”
嫩豆腐在沸水里焯过,切成骰子大的方块,倒进熬好的骨汤里。荠菜焯过水,拧成小团后切成碎末,刚下锅就浮起一层碧色的油花。奶奶撒盐时总要在空中画个圈:“盐是春鲜的引子,多了抢味,少了没魂。”最后淋一勺猪油,青的菜、白的豆腐、黄的油花,在汤里载沉载浮,像极了村口池塘里漂着的落花。
喝羹时得配刚出锅的玉米饼。奶奶把玉米面烫成絮状,揉进一把切碎的小葱,面团在陶盆里醒发时,能看见细密的气孔像春天的蜂巢。贴饼子的铁锅滋滋作响,边缘渐渐鼓起金黄的脆壳,奶奶用竹片轻轻铲起,饼底的焦纹便成了我心中最美的春之印记。
三、竹篮里的秘语
清明前的雨总带着甜味,爷爷的竹林在雨后拔节,新笋顶开腐叶,裹着褐色的笋衣,像害羞的小姑娘戴着绒帽。奶奶挎着竹篮去挖笋,我踩着泥泞跟在后面,听她念叨:“笋要挑歪着长的,直溜溜的太老,弯的才嫩,就像人啊,太直了容易折。”
挖到的新笋要立刻剥壳,笋衣上的绒毛沾在手上痒痒的。奶奶把笋切成滚刀块,和去年腌的腊肉同炖。陶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冒泡,腊肉的咸香混着笋的清甜,从厨房门缝里溜出来,勾得巷口的大黄狗直转悠。爷爷蹲在门槛上抽烟,看奶奶在灶台前忙忙碌碌,烟锅里的火光明灭,像落在春天里的星子。
最难忘的是奶奶的青团。她把艾草汁和进糯米粉,揉成光滑的碧色面团,包入红豆沙或芝麻馅,放在蒸屉里时,每个青团都要垫片新鲜的柚子叶。蒸汽升腾间,叶子的清香渗进糯米皮,咬开时,温热的内馅裹着青草的气息在舌尖漫开,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吃进了肚里。奶奶说:“青团要趁热吃,凉了就像辜负了春光。”
四、城市里的春痕
后来住进楼房,母亲也会在阳台种几盆艾草,却再闻不到田埂上混着泥土的草香。超市里的荠菜装在保鲜膜里,叶片整齐得像是画出来的,再也没有沾着露水的野气。有次在饭店吃到荠菜豆腐羹,汤色寡淡,豆腐用的是嫩石膏点的,入口即化却少了份嚼劲,连撒的葱花都像是流水线剪出来的,规规矩矩,没半分野趣。
去年清明带女儿回乡下,奶奶的老灶台已经拆了,换成了天然气灶。但田埂上的荠菜还在,女儿蹲在地上学我当年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掐下嫩叶,放进小竹篮里。她指尖沾着的泥点,像春天盖在童年上的印章。
我们在老竹林里找到几棵新笋,女儿学着奶奶的样子,轻轻叩击笋尖:“奶奶说弯的笋才嫩,对不对?”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一汪春水。回家路上,她把笋抱在怀里,说要给太奶奶打电话,告诉她“春天的礼物找到了”。
暮色里,母亲在厨房做青团。她照着奶奶留下的旧食谱,把艾草汁揉进糯米粉,蒸屉揭开时,柚子叶的清香混着艾草味涌出来。女儿踮脚去够青团,鼻尖沾了点绿粉,像只小馋嘴的花蝴蝶。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所谓春鲜,从来不是食材的鲜嫩,而是藏在记忆里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