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寂寞的我只能捧一卷书,随着文字的牵引走向历史的深处。
我们踏在历史的脊梁上。每走一步,都能清晰地听到几千年来无数先人的慰叹与哀思。就在我们徜徉散漫过的戚城的一角沙丘,曾经的雕梁画栋掩饰不住黄河连年改道带来的恐慌和灾难,曾经烟波浩淼的澶渊古渡如今已是碧浪翻滚的万顷良田。那古渡口仗戢断喝的铁枪王彦章安在?那雨夜孤灯执笔著史的青衫典吏安在?
没有了,一切都没了。我怀着一种虔诚的膜拜,在废墟中寻看历史的脉络。或许是掩映在枣林下一段几近坍塌的明清城墙,或许是几块业已腐朽风化的青铜瓦砾,或许是新近出土的一具不明身份的干尸,历史留下的就只有这些了,其余的,只能到古书中去感悟。
如今的废墟上建起巍峨的殿宇,安装着防盗钢窗和茶色玻璃,霓虹灯照射下的古誓盟台孤单而滑稽,象一个丑陋的老妪藏身于一群妙龄少女之中,更显得苍老和突兀。很少有人象我这样因为三元钱的门票无端地生出这许多思绪和怅然,他们只是一个观光客,一个匆匆的路人,戚城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繁花迷眼的公园,只是一个消遣散步的场所。而我却要沉思良久,凭借历史遗留的残片努力拼凑祖先的生活状态和环境。那些是创造我们骨血的人,是创造文化和文明的人,我们是历史的延续,是文化文明伸展的羽翅。每个人都同样汲取着千万年历史的滋养,每个人都有着祖先种神遗留的气血,人不是单纯属于自己的,是历史的一个片段,是书写历史的一管或浓或淡的笔墨。
在戚城的婉转回廊间,班驳褪色的油漆立柱昭示着岁月的磨砺。可这不过是去年才粉饰一新的呀,甚至那几个农村工匠支起土灶的砖石瓦块仍在,而阳光的洗练和风刀的剥蚀已然增添了新的沧桑。一年前的景物如此,更何况那十年前的爱情、百年前的书院、千年前的殿堂、万年前的窟穴?还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还有什么能经受得起岁月的侵蚀,时间的煎熬?
就在不远的那个县城,满街扑面而来的是刺眼的不锈钢广告灯箱,是斑斓的马赛克和璎珞装饰的宏伟建筑。那个割股煨汤、卧冰求鱼的孝子张清丰还在吗?那一口老井还在吗?当年,就是在那口老井旁,一个青年不顾众人的劝阻,执意要潜入水井中为母亲寻找做药引子的常年苔藓。他浸于冰冷的井水,猛一抬头,老井的幽深和恐怖突然间沉重地压迫下来,环绕的每一块井砖都在扭曲、在错位、在肢裂,副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而井口那一方逼仄的光亮却越发遥远了,似乎身处的整个世界都在下沉,那高处的光明随时可能轰然闭合,形成一座天造地设的墓穴。他有没有惊惧?有没有恐慌?有没有试图伸出手去握住那一片光明?那个活生生的青年再没有上来,井岸上的人们打捞上来的只是一具尸体。我至今不敢想象那个苍白而消瘦的青年,竭力将手中握着的一束苔藓举出水面,口中喃喃地唤着“母亲,母亲…”然后静静沉没于水中。
徐镇,是一个掩埋着纵横管道的巨大油田,就在你的脚下,每一捧温热的腐土中,蕴涵着多么丰厚的历史。王彦章就曾经在不远处那片苦楝树包围的院落里侍奉着年迈的老母,曾经让他威震四野、声名显赫的那杆铁枪如今已是锈迹斑斑。五代十国后梁的阳光洒在一望无垠的旷野上,繁重的农田活计把他的手掌磨出厚茧,他怀念那些金戈铁马的沙场征战,怀念笑谈渴饮豪气冲天的军中男儿。面对现实的腐败和无奈,他选择了远离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没落朝廷,选择了隐退乡间。但终于有一天后梁王的诏书还是越过黄河,在一个疾风骤雨的傍晚冲进安宁的村落。国临外战,危及存亡,年逾五十的他怎能推却。于是,在老娘的炕前再磕几个头吧,再听她絮絮叨叨的嘱咐和叮咛吧,再去看看熟睡的儿子,再去轻吻妻子明净的脸庞。苦楝树下的战马已在焦躁地嘶鸣,他不得不走了。
大漠狼烟,残阳如血,望着身边五百名由农夫和囚徒拼凑而成的散兵游勇,王彦章花白的胡须一阵颤抖,他狠了狠心,将手中冰凉彻骨的枪杆攥得炽热通红,他不由得发出衰老的雄狮般愤怒的吼叫——他要做命运最后的搏杀了!
他终于战败被俘,白发苍苍的头颅被敌人割了下来,悬挂于八长高的旗杆之上。在这之前,面对后唐王的美意,面对一批批劝降的说客,临刑前的王彦章一脸漠视和坦然,“人死留名,豹死留皮。勿多言,只求速死。”猎猎秋风中,一腔碧血顺着旗杆缓缓流淌,而旗杆下被鲜血淫浸的土地,据说此后三年赤红滚烫、寸草不生。
在许多许多年后一个仲夏的清晨,一群油建工人在青涩的田野中丈量着规划着:又一个采油联合站要破土动工了,又一个石油外输管道工程要实施了。晨雾之中,年轻的挖掘机操作手拉响了汽笛,一声尖利的啸声划破旷野的沉寂,可曾惊醒地下沉睡的英灵?
我们生活在历史的地表,生活在记忆的冰层,多少前人的骨血化做脚下生长着庄稼和野草的泥土。年青的脚步轻灵地踏在上面,偶尔会采撷一枝嫩黄的油菜花,俏皮地凑在鼻前一嗅,然后随手就抛了。就在我们的脚下,沉积着无数生命的魂魄。我们也终将成为历史,终将成为后人耕作和践踏的泥土,我们的魂魄也终将归于死寂或游于苍穹。我们活着,给自己留下什么?为世界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