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干各种各样的农活,拔草、施肥、掰玉米、摘棉花、解烟叶……大人干的都得干。
仍然记得那天勉强支撑沉重的身体,咬牙拖拽无力的手臂,来来回回接麦的情景。家里打麦,我和妹妹就接麦——这向来是我们的活。可是那一次,麦子出得特别快,我和妹妹轮流用脸盆在打麦机下面接,接满马不停蹄端走倒在不远处的油布上,跑步返回时又是满满一盆。隆隆的发动起声中,一趟又一趟,令人头昏脑涨,几近虚脱,那一刻只希望能稍事休息,可爸妈并没有让我看到一点可能。终于,我累哭了。只是哭了,并没有想着不干,因为我知道我不干没人干,又不可能让妹妹一个人干。爸爸还好,好声相劝;妈妈则好,直接开骂。过了那么久,早已不记得骂得什么了,只记得我泪眼朦胧的眼睛中,看到她狰狞可怕的面孔。她瞪着我,好像我作为一个人没有一点用处,连这点活都干不了,还不如马上死去。当然“还不如死了”这类话,在她平时骂我们的时候没少出现。是否这件事,让我立志以后活出用处,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想,我不能“还不如死了”的活着,我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好看,只有这样,才能让她认识到:她当年那样对我,是错误的。其实我想多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件事我记住了,她老早忘了。在动不动就被骂的家庭里,在谁都可以对你大吼大叫的家庭里,谁会记得你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情被谁骂了一顿呢?
初一下学期,我转学了,开始封闭式住校。开学两周后,眼前的面孔还是新面孔,环境还是陌生环境,一切还没有来得及适应,就要住校了。而这里的住校是真的住校:周日傍晚到校,晚上上个晚自习,然后一直待到上完周六的半天课才能回家。也就是说,一周七天,要在学校待将近六天。而那时,我到这个学校、这个班级才两个星期。
不知道怎样挨过了周日的晚自习和周日的夜晚,只记得周一的早上,我哭了整整一个早读,仿佛全世界都塌陷,仿佛地球上除了我,他们都是同一个群体。同一个教室里,不知道洪亮的背书声中我的哭显得另类,还是我的悲痛欲绝中,他们淡然的背书显得没有人性。睁开眼,闭上眼,眼里都只有——眼泪;放空思想,抑制思想,脑海里都只有——家。
这种想家的情绪一直没有好转,哪怕到了初三。可以想象,周日带着多少无奈与不舍离开家,周六中午就能带多少兴奋与喜悦回家。回到家,等待我的除了做饭升腾出来的烟火,还有正在工作或等待工作的洗衣机。那时的洗衣机还是稀罕物,用的时候搬出来,不用的时候放起来。一进家门,看到院子里的洗衣机,我知道我要赶紧换衣服了。因为妈妈洗好衣服吃好饭,还要赶去打麻将,去晚了就没座了。起初,有回家的激动兴奋愉悦着,还并不在意,或不介意。她去打麻将,我在家里自觉做作业。可是一周两周,一个月两个月,几乎每次都这样。每周我只能在家待一天半,而她要去打三场麻将:周六下午,周日上午,周日下午。妈妈对我很好,但没有陪伴。所以这好,对那时的我来说,远远不够。学习上,我一直要求很高,目标明确,从来不需要她操心。她去不去打麻将,或在不在家,都无所谓。然而学习自觉的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学校的我,也需要她的陪伴,可她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每到周六,我疯狂地想回到家里,想见到我亲爱的妈妈,而这似乎也还是我的一厢情愿。在她心里,只有麻将。于是,没有哪一个时间,也没有哪一个点,不满慢慢堆积。只是堆积,没有流露,她不想着陪我,我为什么要乞求她的陪伴呢?终于有一天,她意识到了什么。那天,她出奇地没去打麻将,我躺在沙发上,她走过来,坐在旁边,温柔地问我怎么了,感觉这一段时间不开心。就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就出来了。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奢求,太多的不敢求与不屑乞求……是否这时,内心便埋下了独立要强的种子,我不清楚。
高中了,记忆里感冒最严重的一次,连续几天吊水吃药都不见好。当时借住在一个远到不知道多远的远亲家里,平时我起床上学时他们还在睡梦中,晚上我回去时他们又已进入了梦乡,再加上本来就不熟悉,大白天的躺在人家家里休息实在尴尬。于是打电话给妈妈,告诉她我病得厉害,难受得厉害,想回家休息一下。我以为她会心疼,会问我病得怎么样,可她在电话里怒吼:你回来干什么?回来有什么用?不也一样的看病吗?我隐隐约约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给我老老实实在学校待着,别给我缺课,最好,也别耽误我打麻将。是的,我又没出息地哭了,总是那么容易掉眼泪。当然,我没回去。心凉了,回去病也看不好。
三十而立的我,村里难得一见的大学生的我,家里唯一通过她期望的方式——读书——改变命运的我,很多年没听到她的大吼大骂了。回首向来萧瑟处,竟是格外地感激她:在我渴望陪伴时被她视而不见,在我渴望谅解时被她大声斥责,在我想停下来休息时被她严厉制止。是她,让我明白,我在这个家里活得没有尊严,没有话语权,没有任何安全感。她可以逼着我干农活,可以丝毫不顾虑我的感受,甚至可以因我想买一个电子琴而让我去跳河。还好我脸皮够厚,恬不知耻活了下来。如果她那时没有这样对我,想必我心里也不会有那么强的愤怒,想放弃时也没有狠狠逼自己一把的勇气,也不会遇见现在满意的自己。所以我感谢她,感谢她在我需要安全感的时候将其剥夺得一丝不剩。
看到古典在《拆掉思维里的墙》中分享这样一个故事:“以前在北京租住在一个三室两厅的房子里,除了我和室友宝华,另一个书房常年空着,有朋友来就住在那里。因为是兄弟,也不需要付钱,吃饭一起吃就好了。他们在那里可以全天上网,还有满屋子的书可以看,几乎是零成本地在北京待着。这个房间陆陆续续搬进来过6个人。后来发现:这6个人在这间书房期间都没有太好的发展。其中4个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还有一个人黯然回到家乡。我慢慢品出了这里面的道理:这些人不是没有能力,而是太安逸了。他们在这里吃住不愁,精神充实,心情愉快——如果安全感可以这样轻易地获得,那为什么还要努力去争取呢?”
古典总结道:“所以,如果想搞废一个人,那就给他提供一个没有经济压力,给他提供无须努力就可以获得的安全感。这实在是太有效了。”他还说:“据我所知,很多父母就是这么干的。”
看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小学未毕业的我妈,原来有那么大的教育智慧:那些年她对我的,或许就是不想让我太安逸,而是让我自己去寻找自我的安全感。可是纵观今天,有多少孩子,有一对过于关心他的父母,有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安全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