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脱下眼镜，突然感受到眼前的模糊不清时，我总是会想起母亲，这模糊不清的世界几乎跟了她一辈子。

记忆拉回到小时候那天，母亲身上没有农活，我们一起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我趴在母亲的膝盖上，她用手拨拉着帮我梳理头发，粗糙的双手边划过我又细又黄的头发，午后的太阳晒在身上格外的暖，我趴在她的膝盖上不想起来。路过门口的婶婶，百无聊赖的停下来，突然向向妈妈问道：”阿玉，你长得这么漂亮，是怎么嫁这里来的？“母亲听后，有点受宠若惊，语气里带着不好意思的欣喜和半分不自信说：”我哪里好看，我长得最丑了！“婶婶继续说：”你的眼睛长得真漂亮，这大这圆！“听完，我看向母亲的眼睛，双眼皮在淡淡薄的眉毛下很明显，睫毛不长不短，眼睛又圆又大，眼角的轮廓尖尖的。那确实是一双标准的大眼晴，唯一不足的，是母亲的眼珠没有闪着黑亮黑亮的光，反而呈现出一种枯黄来。年幼的我，总听妈妈说，眼睛看不清楚，我以为那抹黄色，就是她看不清楚的原因。哪里懂得，她的眼睛一直都有近视。

母亲的眼睛一直不好，这是贯穿我童年时的阴影。家里好吃的饭从来都是父亲烧的，有时父亲偷懒，我们就得吃母亲烧得半生熟的菜，或盐多盐少难吃极了，有时甚至是锅也没洗干净，烧出来的菜里面能挑出草来。小时候的母亲在我印象中是笨笨的，好像只会静静的坐在那烧火，或担水干此重活。在几十年的记忆生涯里，我竟找不到一个是关于母亲的美食来。

母亲还很胆小，会骑自行车，却从来不敢骑超过100米，我以为是她可能是平衡能力不好。有一次父亲带着她去练自行车，期待她能靠自行车而不是双脚去去赶集卖菜。可是还没骑出十米，眼见着远处路对向来了一个人影，母亲连自行车速没降下来，就吓得赶紧从车座上跳下来身体后倾用力把自行车的惯性停下来。以至于让跟在后面加油的我倍感扫兴，心想，妈妈胆子真小！母亲调转车头，追上已经往回走的我，讪讪的说：”我眼睛看不清楚，不太敢骑。“年幼的我，心理狠狠冷笑了一下，妈妈你就是胆小。

直到成年后，我近视度数从100直升到800，脱下眼镜后，眼前模糊得瞬间没有了安全感。没有了物体的形状，眼前的东西就像被水晕开的水墨画，失了细节，我才突然明白，母亲从小就有遗传近视，但因为贫穷落后、长年田里干活的习惯，她从不习惯也不愿意带上眼镜，长年活在模糊不清世界里，缺失了对所有空间的安全感。她看不到锅里的菜是否熟了，分不清菜叶里面同是绿色的野草，更害怕路面上突然一个坑被她跌进去……这一切的一切，在我脱掉眼镜后，突然都明白了，母亲的笨拙和胆小，都缘于她对眼前的没有把握。

前年春节回家看望母亲，到了门口，看见母亲蹲在水桶边搓洗衣服。在离她五米远的地方叫了一声：”阿娘！“母亲没有站起来，只愣愣的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她没认出我来，继续洗衣服，听到我又叫她一声，她才又抬起头来。双手赶紧放下手中的衣服，在膝盖上擦两下，拱着常年疼痛的腰吃力的站起来，朝我笑笑不好意思的说：”是阿妹啊！我还以为是谁呢！我看不清呢……”看着她已经花白的头发，依然大大圆圆的眼睛，眼珠在满是皱纹的腊黄皮肤下，显得更枯黄了，几乎到了无神的地步，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母亲眼睛的美丽，从小听见领里夸时，我就一直藏在我的心理，像一个电影镜头般时常被我反复回放。但母亲眼睛不好，我的母亲眼睛不好，在我心理，像一个沉重的石头压在心的一角。所以我常常脱下眼镜，感受世界的模糊，感受几十厘米以外的物体被晕染得没有轮廓的模糊，感受分不清眼前的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即将碰头的是何物，感受这样没有安全感的世界，让思念飘往千里之外的母亲，感受她的世界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