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终究还是会到来,但我知道妈妈的冬天再也过不去了……
2018年1月14日 星期日 晴
老家的天越来越冷了,妈说早上水缸里结了厚厚的冰,出门耳朵都快要冻掉了。我深知老家的冬天那刺骨的冷,风直往衣领子里钻,冻得人直哆嗦。
我在网上给妈买了一床电热毯,电话里教她怎么使用。不在妈妈身边的冬天,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为她驱赶一些寒气,添一丝温暖。但我知道妈妈的身体被几年前的那个寒冬留住了,即使火盆里的炉火烧得再旺也暖不回妈妈的身子了。
冬天天铁青着脸,外面一片荒芜,大地仿佛都沉睡了。风像发了狂,吹得院里的树木东摇西晃,偶尔掉下一根枯树枝脆生生地摔在地上作响,把人胆都差点吓破。地上的人们都冷得缩成一团,天上的风却还不束手,吹得木窗框里松动的玻璃掉在地上摔个粉碎,而后风继续呼啸而去,好似一群捣蛋的孩子吹着口哨欢腾着。
“这个鬼天气,等天暖和了,该找钉子把玻璃都好好钉一钉了!”母亲搓着两手叹息道。这一夜母亲总觉得像睡在冰窖里,风总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钻进被窝里,每个毛孔里都灌满了风。
村里别的妇女到了冬天都是围着炉火织毛衣,我总羡慕别的小朋友身上穿的漂亮的有着动物图案的毛衣和脚上漂亮暖和的毛鞋。
“妈妈,我也想要有动物的毛衣。”我拽着妈妈的衣角用期盼的眼神央求妈妈。“妈妈忙,没空织。”“哼!”小小的我在心里用鼻腔发出了一个声音,一定是妈妈手太笨,不然我怎么会没有一件漂亮毛衣呢?妈妈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后来大姐二姐的孩子降生了,母亲带着老花镜在灯光下织了一件又一件的小毛衣,我才明白原来妈妈的手不笨。
别的妇女的冬天是一个闲冬,妈妈的冬天总是闲不住的。妈妈是冬天风雪夜的“夜归人”,别的人家冬天早早睡下了,我的妈妈却还在昏暗的灯光下磨豆腐,在炉火旁烟熏火燎。清晨早上村里第一声鸡叫还没响,妈妈又一鼓作气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走进寒气里,搓着两手开始忙碌着,过后挑着沉甸甸的豆腐向寒风中走去,霜染白了母亲的发。
我从没有见过哪一双手和妈妈的手一样丑,手指甲里总常年夹着油渍污垢,裂开的掌纹里也藏污纳垢,好像从没洗过手一样。妈妈的一双手是那样黑那样丑,布满了一道道皲裂的口子和一个个厚厚的茧。妈常扬着一双手说:“我这双手一看就是在灶门口扒灰的手,摸起来就跟刷子一样粗糙,用来挠痒最好了。”
到了冬天,妈妈的脚后跟的死皮像老树皮一样粗糙坚硬,一道道的口子像凹凸不平的核桃壳。妈妈就是用这样一双开裂的脚风里来雨里去,走过一个又一个寒暑,走出了一个又一个厚厚的茧,为我们三姐妹踏出了一条坦途。
小时候妈常让我们帮她剪去脚后跟的死皮,“疼吗?”我总小心翼翼不敢下剪。“没事,你放心剪,都是死皮了,不痛的。”妈妈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我知道她的脚后跟常裂开来鲜血直流,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别的妇女到了冬天穿一身厚厚的棉衣,干干净净,到这家拉拉家常那家烤烤火。我的妈妈到了冬天单调得像那铁青的天空,灰扑扑的。胸前系一条长长的黑围裙,围裙上的油渍光亮亮的,戴一副早辨不出花色的袖套,头发挽成一个髻盖在帽檐里,一身的黑和那四面被烟火常年累月熏黑的墙融为一体,隐没在黑暗里。
父亲是被几年前的那个冬天带走的,母亲也被留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里。父亲走后的每年冬天我回家,因为天太冷家里那扇木质大门总半掩着,房里很昏暗,我恍若置身于一个无尽的黑洞里,一片荒凉。母亲在这片荒凉里安静卑微得如同一片轻飘飘的树叶,我们俩的脚步声和对话声在空荡荡的房里回荡。
我望着父亲的遗照止不住地哭,双肩耸动着,心像刀扎一样。妈妈搂着我的肩膀,“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妈妈语气平静冷淡地安慰我,可我分明在泪光中看见母亲仰着脸,下嘴唇咬得发白,泪始终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掉下来。
晚上我挨着妈妈睡,她贴着墙蜷缩着身子安静得像一只熟睡的猫。我从背后环抱着妈妈,她缩在我的怀里像极了我在她子宫里的样子。我不知道妈妈究竟是怎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寒冷的冬夜,泪又是怎样落在枕巾上变凉的?
妈妈既害怕冬天却又期盼着冬天,因为冬天的脚步近了,我们姐妹归家的脚步也近了。咸鱼干、萝卜干、干枣、腊肉……,等我们回了家,妈妈将囤了一个冬天的食物都拿了出来。
妈妈的冬天是守在火热的灶火旁度过的,可却依然是一个寒冬。妈妈还是和所有人一样热切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虽然她已抽不出一颗新芽,开不出一朵花蕾。每当看见母亲斑白的双鬓,我知道我们姐妹的身躯替她挡不住风雪,暖不回那颗冷却的心。春天终究还是会到来,但我知道妈妈的冬天再也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