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老家西河里有很多种野生鱼,“独行侠”是那一带的捕鱼高手,尽管我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
这是一位六十多岁从深山里走出来的老头儿,矮矮的小个儿,一张黑瘦的小脸儿上挂着一丝狡黠的微笑,一双不大的小眼睛似乎总也睡不醒的样子,头发像野草一样乱蓬蓬的,平时总是穿着一件已经浆洗得几乎分辨不出颜色的暗蓝色上衣,下身是挽起高高裤腿的旧黑裤儿,脚上蹬着一双旧解放鞋,腰间挂着一只竹编的鱼篓。最让人称奇的是他那一张几乎从不离身的神奇抛网,这是他的捕鱼工具。
老家人捕鱼的方法有很多种:有钓鱼的,有电鱼的,还有震鱼、炸鱼和药鱼的。独行侠的捕鱼方式一直是用抛网捕鱼,除了冬季河面结冰以外,其他季节,他就是西河套捕鱼的常客。常常一周里有三四天来抛网捕鱼。
抛网捕鱼的方法是用手抛的方式将渔网撒出,罩住捕鱼者面前大约四五平方米区域水面,捕捉河里的鱼。这个抛网,一头攥在捕鱼者手中,一头挂着重物,呈扇面形沉入水底,将这片水里的鱼罩住,然后收网。与其他使用抛网捕鱼者不同,独行侠有自己独特的方法,让我觉得他不是在捕鱼,是在猎鱼。
猎人们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那就是不伤害受孕的动物和幼崽。西河里的鱼以小鱼儿为主,独行侠使用的抛网与别人的不一样,这网的网眼儿大,约有小孩儿手指粗,为的就是放走小鱼儿。
猎人们打猎一定要摸清打猎区动物的生活习性,然后,再悄悄地埋伏下来,耐心等待猎物。独行侠也是娴熟了解鱼儿习性的高手。
他是一个从来不和人们说话的老头,开始时,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就打哑语问他话,他用小眼儿白了我一下,嘟囔着抛出一句:滚一边去。就不再搭理我了,继续忙乎自己的事儿。
我觉得他是真正懂得这片河里鱼儿习性的,因为,大多数时间,他是在河岸来回走动,口中还念念有词,不时用眼角余光瞟一下河里,这个眼神动作很奇怪,他那个平时睡不醒的小眼睛总会掠过一束别人轻易看不到的亮光,仿佛可以穿透水底。水底是鹅卵石、泥巴和水草,我觉得他一定能看穿水草,躲进泥巴里的泥鳅也应该可以被他看见。那个念念有词,是不是嘟囔鱼们才可以听懂的语言?那时候,我就怅然的想:老头从哪里学来的望穿水底和鱼交流的功夫呢?
小时候,农村是村集体管理方式。家家户户都要按照居住区域编入村里的生产小队,我们那个村子就有三个生产队。除了小孩子们学校读书,妇女照看不能自理的小孩儿外,其他人都是要到生产队劳动挣公分的。那时候,农村几乎没有一个闲人。即使上了年纪,不能下地干活儿,也会由村里安排一些轻活儿,比如看生产队的场院或者喂队里的牲口等。
像独行侠这样,身体很好,以捕鱼为生的人,几乎没有。看他那寻找撒网地儿和下网的方式,就知道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做不来的。他的捕鱼足迹应该遍布从西河的上游到西河下游的近百里的河道,他是一个以捕鱼为生的人。
西河的上游在河北承德的大山里,山野间,山高林密,河流汇聚,形成很多深潭和较深的水沟,这里是鱼群聚居的地方,生长了很多野生鱼。我们村这条西河,就有三条深水沟:上漫子、下漫子、二道沟子。生长着鲫鱼、麦穗儿、白条、鲶鱼、泥鳅、沙钻儿等鱼类。经年累月地与这条大河打交道,独行侠肯定掌握了鱼儿的生活规律。他知道什么季节捕什么鱼,知道什么天气捕什么鱼,知道什么鱼藏在什么地方。甚至,一天里,鱼的出行路径,他也应该了如指掌。我觉得一个打猎高手的技能,独行侠全都具备了,他是用一套娴熟的打猎方式捕鱼呀!
使用独行侠手中的大网眼抛网捕鱼,是我们村里人不敢尝试做的。别的不说,估计忙乎一天,弄得自己腰酸背疼眼发黑,也不一定能捕上一条鱼来。那么,独行侠是怎么做到的呢?
河岸边,已经很长时间观察了河沟里鱼们动静的独行侠,并不急于下网,他沿着选好的河岸来回转悠几圈后,就眯缝着一对儿小眼,靠在河岸边一棵树底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叶子烟口袋,慢悠悠的卷了一支旱烟,点着抽上了,眼睛却一刻也不离开水面。这个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树上的蝉鸣和风掠过树叶哗啦哗啦的声音。
有时候,我偷看他捕鱼,遇到这样的场景,心里直发毛,担心会从身后跳出来一条蛇或者野兔,这也太安静啦!过了一会儿已经观察了很久的独行侠慢慢站起身来,轻轻的来到他早选好的那个位置,双手握紧抛网,做好了抛掷的准备。他也不是马上抛出去,还在用犀利的眼光瞄着水面。河水在深沟缓缓流动,偶尔有树叶掉在河面又被冲走,偶尔河水下还会有咕噜噜的水泡冒上来。他就这样傻傻的等呀等呀…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认为河里冒泡的水底肯定藏着鱼窝,而且还会有甲鱼。我觉着只有大鱼和甲鱼才可以呼吸出气泡来。为了验证这个发现,我无数次在村西的西河里和村东的水塘里潜水寻找。可是,一直没有成功。失败的次数多了,我才放弃了这种傻傻的潜水猎奇。
独行侠已经在那个位置站了十多分钟了,似乎发现河面有了异动,于是,奋力一挥,那抛网箭一般飞了出去,然后在空中形成一个漂亮的大扇面,扇面飘下来慢慢罩住水面,然后,他把网快速收拢回来,这前后也就是二三分钟的时间。只见鱼货上岸了,网子里有巴掌大的麦穗鱼、白条鱼,鲶鱼等,也会有爬爬虾和鹅卵石(爬爬虾是河里一种类似海里皮皮虾的虾类,我们村里没人吃,都用它喂鸡鸭)。独行侠把鱼放进鱼篓,接着撒第二网和第三网。他的撒网规矩是一个位置不超过三次。第二网不一定有鱼,第三网也不一定上鱼。三网过后,他就要换地儿了。
在我们村这条长度一公里的河道,他可以猎鱼一整天。我发现,每天收工后,他的鱼篓都会装满半篓大小不一的杂鱼,一般有四五斤重。以巴掌大的麦穗鱼最多,这个是在上漫子捕的;其次是大人手指长的白条儿和一种我们当地叫做红满翅的鱼,这是在下漫子捕的;还有鲶鱼,是在二道沟子捕的。奇怪的是,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把鱼篓捕满过,每一次都是超过半篓鱼,就收工了,然后,一个人提着鱼篓,慢慢消失在村北茫茫的山林里。
当白雪皑皑的冬季到来时,西河结了厚厚的冰,成为我们这帮淘孩子的滑冰场。男孩子、女孩子坐在自制的冰车上穿梭往来,嘻笑打闹。整个冬季,再也见不到独行侠的身影。
那是一个连续一周的大雪后,外边的雪已经没到小孩子膝盖了,我正无聊的躺在火炕上发呆,突然,听到我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进来一个雪人一样的小老头,只见他的胡子、眼眉上结满了冰碴,肩上背着一支鸟枪,手里还提着一个灰布口袋,我感觉这人怎么那么面熟呢?
待爸妈将他迎进屋来,脱下帽子,这不是独行侠吗。妈妈让我称呼他舅爷,说这是承德的远房亲戚。舅爷说,雪天来撵野兔子了,雪太大,就不回去了,在我家住两天。说着,就从布袋里拿出战利品——四只冻僵的野兔子。他让妈妈用铁锅炖了一只。很多年后,我还记得舅爷娴熟地用小刀子一边给野兔剥皮,一边抽旱烟的样子,我还记得妈妈炖野兔时小屋里弥漫的肉香味儿。
岁月如河水一样流逝,小时候很多美好的时光,常常浮现脑海。春天的脚步走近了,我又想起了故乡那片山野、那片河流,还有独行侠———我的舅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