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拉着窗帘的房间有些昏暗。从一场小睡中醒来的我还有些慵懒。慵懒地翻开书页,慵懒地读着那一行行字,忽然,你就来到了我的脑海里。准确地说,是那个响亮的夏日中午,那条曲折的乡间小路,连同拉着我的手奔跑的你一起来到了我的脑海里。有点猝不及防。实在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你了,久到无法丈量。
那天中午,我突然就想回家了。不是想家,是想家里的饭。那个时候,我们的肚子实在太受委屈了。一天三顿,都是黑乎乎的随时能发现面虫子的馒头,外加一碗菜汤。真的只能说是菜汤,有点浑浊的汤中漂着几片白菜帮。那时,我们大多顶着一张菜色的脸,眼睛里满是对美食的渴望。真的,即使眼睛盯着黑板,脑子里还是在渴望饱食一顿。于是那天中午,趁整个校园都在昏睡,我拉着你悄悄溜出校园,犯学校之大不韪,就为了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我家距离学校只有三里地,之间只有一条乡间小路。来回加上吃饭,一个小时就够了。我一个上午都在游说你。你先是坚决拒绝,并苦口婆心劝说,但我不屈不挠,就连上课,都不时捅你几下,嘀咕几声。你坚守阵地,不为所动。后来我威胁你,你不陪我,我自己也会回家,但是,这大中午的,我一个人回家,一旦出现不测,你后果自负。这个威胁比较有分量,你终于答应了。你一向是个乖乖女,这个决定,对你来说,真的不容易。
回家饱食一顿,令我心情大好。那条尘土弥漫的小路,那条沟沟坎坎的小路,在我眼中成了风景胜地。道路两旁,早玉米已经长到了一人多高。午后的田间小路非常静谧,连鸟儿都不知趴到哪里休息去了。我感到了一种自由的快乐。在校园里关闭久了,偶尔出来放放风,感觉空气都是甜丝丝的。你也露出了笑颜,耐心地听我在一旁叽叽喳喳,且歌且舞。如果放在平时,这种张扬是不被你允许的。
你是一个特别古典的女孩。古典,我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你。初次见你,我就想到古代深闺中的小姐——低眉垂眼,语音轻柔,走路如风中弱柳。当你对我抬起眼睛,我就陷进去了。那是一潭碧水,泛着莹莹的光芒,长长的睫毛如水中温柔的水草。原谅我词汇的匮乏,你总是批评我不学无术,我虽然嬉皮笑脸跟你闹腾,但心里是接受的。你读书极多,能写出美丽旖旎的诗句,我就会说大白话。为此,你没少批评我。反正,当我看见你温柔的眼波的那一刹那,我就固执的认为,溺死在那样一潭碧水中,也是一种幸福。
我们俩被安排坐到一起,成了同桌。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兴奋,忙不迭得替你摆正凳子,掸去课桌上的灰尘——其实没有什么灰尘,帮你整理书籍,把一堆零食放在你的面前。当然,那个时候我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零食,无非就是生花生,咸菜豆,我妈烙的两面金黄的尖尖。你一直在柔软地笑,脸颊有两片桃红。你的皮肤可真细腻白皙,吹弹可破,用来形容你的皮肤最为贴切。你看,我偶尔也会用几个词语。
跟你慢慢熟络起来,我才明白,你的古典,不仅仅是表现在相貌上,更是刻印在血液里。吃饭细嚼慢咽,不出声响;笑不露齿;说话时总是垂下双眸,未语脸先红;坐下时,总是双膝并拢,从来不翘二郎腿;夏天也是长衣长裤,从来不肯多露出一点。有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从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你说,这些规矩都是妈妈从小就给立下的,妈妈说做女孩子就应当自珍自重。
你其实很疼惜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孩子。我性格毛躁,丢三落四,我知道,反正你会为我收拾一切。你容忍我的的邋遢,我的不修边幅,我的对食物的热爱,我的懒惰拖拉。但是你也有不能容忍的时候。你不能容忍我跟男同学说话时会直视他们的眼睛,你不能容忍我笑起来恨不能捂着肚子岔过气去,你不能容忍我翘着二郎腿。每当这时,你都会温柔地看我几眼,但是在兴头上的我,总是故意对你的提示视而不见。过后,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就会对我提出忠告,那时你的小脸上布满忧郁,你怕我那样会让男同学轻视我,不尊重我。我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是不忍惹你担心,总是指天发誓,一定努力做一枚淑女。
你看,我又扯了好远,还是说说那天中午在小路上发生的事情吧。
当时我俩拉着手,欣赏着田野风光,享受着微风拂面,心里别提多畅快了。按照我的性子,我就要把这条三里地的小路走上两个钟头,玩就索性来个尽兴。可是你拉着我不肯让我逗留,你说私自溜回家已经错了,不能再耽误上课,错上加错。每次碰到你的软言细语,我就只有投降。
走着走着,突然小路前面出现一个男人。旁边支着一辆自行车,这男人就站在路中央。他似乎把裤子脱到膝下,隔着远,我只能看见黑乎乎的一片。“哎,那个人在干嘛呀,怎么还脱裤子了?”我悄悄问。
“别说话,闭上眼,啥也不准看,跟我跑。”你手上陡然加了力气,声音有一点发抖,但又不容置疑。我还在好奇地张望。“闭上眼!”你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厉。我只得闭上眼睛,任你拉着我的手撒腿就跑。
我就感觉风呼呼从耳边吹过,还有你粗重的呼吸声。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你的脚步停下来,“好了,睁开眼睛吧。”我睁开眼睛,我们已经看见了学校大门。
“哎呀,这怎么搞得跟地下工作似的。”我一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边开玩笑。“刚才那个人在干啥呢?”我这好奇心还没有放下。
“你,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也不准再对任何人提起,听见没有?”你拉着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眼里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为什么啊,多刺激。”我不知你为啥要大惊小怪。
“不准问为什么。这样的事说出去,会毁掉一个女人的名节。”你的脸涨得就像一块红布,似乎要滴下红色的汁水。
“好好,我答应,绝对不说。再说了,我啥也没看见。”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看着你那郑重其事的样子,都不知道你小脑袋里想些什么。不让说就不说,不过我心里还是感觉挺刺激的。可惜,不能回去跟那些女同学炫耀一番了。
后来,初三没有毕业,你就退学了。后面,原谅我要用第三人称来称呼你了。因为,我又哭了,没办法直接跟你对话了。
记得,当时我们身后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 。他这个人心高气傲,说话又冲,我跟他很不对付,经常一接话就硝烟四起。冬梅经常做我俩的和事佬。哦,忘了告诉大家,你就叫冬梅。真奇怪,那个后桌跟我说话就像吃了枪药,跟冬梅说话就变得温声细语,居然还会笑,一笑,嘴边就有个大酒窝。
有一节数学课下课,他突然嗅着鼻子说:“哎,你们那里有什么味?咸菜味,是不是你们咸菜缸子忘盖盖子了。”
我赶紧看看我桌洞里的咸菜缸子,盖得严严实实的。“你真是狗鼻子,哪里有咸菜味?你是不是饿了?”我朝他撇嘴。
“就是咸菜味嘛,强,你闻闻。”他又把他同桌拉过来。他同桌使劲吸了几下鼻子:“嗯,酱菜味。”
周围几个好事的男同学也跟着凑过来闻,几个女同学则捂着嘴笑。
“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我挥着课本把这些人轰开了。这时,我并没注意到冬梅坐在那里,使劲低着头,耳根子都是红的。
最后一节课,终于在物理老师的念经中结束了。大家都一窝蜂地往外跑,早晨那点破饭,到现在早就消耗殆光了,肚皮早就贴上了脊梁。
冬梅坐在座位上不动。“走啊,你怎么还不起来,去晚了,又只剩下菜汤了。”我一手拿着饭盆,一手拉她 。她依然没有动,长长的睫毛下有泪珠滚下。
“梅,你怎么了?”我惊慌起来。跟她同桌一年,我经常嚎啕大哭,她可是从来没掉过眼泪。
教室里没人了,她缓缓站起来,她的凳子上鲜红一片 。我愕然了。她来好事了。粗心的我居然毫无察觉。
“这个月提前了,我没有准备。”她一边用纸擦着凳子,一边流泪。
“这也没什么呀,走,我陪你回去换换裤子。”我搂着她,有些心疼。我知道,在我心里芥末大的事,在她心里就是大事。况且,对于青春期的我们,这实在也不是小事。
“不用,你先去打饭,我自己回去换,人多了,反而显眼。”她把我推出教室。我知道这种情形,她肯定很窘,就只好出去了。
吃饭时,我没有看到冬梅,到宿舍找她,也没有。
就从那天,冬梅再也没有回到教室。
那天下午,我跟后位狠狠吵了一架,我怪他毛病多,非说咸菜味,还就怕别人听不见。他感觉委屈。但是冬梅因此不来上学了,他也很是懊悔。自此,他就一直闷闷的,那个阳光开朗有点桀骜的男孩子不见了,脸上总是一片阴郁。
后来,我跟好友到冬梅家找过她。我们没有见到她,她妈妈将我们挡在了门口。她妈说,女孩子在学校里出了那样的事,哪还有脸面待在那里读书?再说了,女人,识几个字就行,读书多了,心也就野了。我怀疑我当时有点幻听,冬梅妈妈说冬梅去亲戚家了,可我听见屋里有压抑的呜咽声。
那段时间,我一直有些恍惚,冬梅那双温柔又略显犹豫的大眼睛总是在我眼前闪现。每当我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时,似乎就听见她温柔地说,女孩子,矜持一点。当我把腿翘起来的时候,似乎就听见她在说,女孩子要坐端正。我实在太想她了。经常会不自觉地流泪。
时间会稀释思念。再后来,我有了新的同桌,身边又开始上演着新的故事,冬梅那双温柔沉静的眼睛也渐渐沉入了我心的深处。
今天,翻看《玫瑰门》,苏眉与马小思在胡同里遇见了一个有着丑陋癖好的男人,看到此处,你就突然从我心里那个角落跑出来。我又回到了过去,有着你和我的那段过去。冬梅,我又想你了,想你时,心会疼!
泪在脸上漫溢,为你,为我,为我们再也无法回头的青春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