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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跟随着一位迷恋着废墟的画家,穿行在齐尔蒂亚山脉之中。
启程的时候我们放弃了四通八达,有许多交通工具可以快捷到达的大道,另而选择了最缓慢的一种,从许多交叉的小径中辨别出一条前行的路。画家是一点都不担心迷路的,我发誓他是我遇见过的最没有方向感的人,毕竟对于他来说那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在我焦躁地比对着因为年老而破旧发毛的地图时,他就在漫野中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真是不知道辨认那些模糊的字迹还是忍受这位画家更考验耐性。
“你知道么,地球是圆的,圆怎么会有方向呢?没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一直走下去,我们总会再遇见的。”我在野兔子的窝边逮到他的时候,这位画家依然理直气壮。如果把我们这段反反复复,曲曲折折行进的路线在地图上标识出来,可能野兔的足迹会显得更有规律些。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是一个足够引人入胜的开端。
“那柄剑还在他的手里,赶来的护卫把他包围起来,雨很大,衣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剑刃上的血迹也早已经被洗刷得干净。杀掉他之后那块在心中团结的沉重的恨意也消融了,自己轻得不知所终,风声很大,他闭上了眼。”
“你被撒旦诱惑了,已经不是上帝的子民了。”主教对这位被修道院收养并在这里成长的修士进行了宣判。修道院的大门不顾他的苦苦哀求对他永远地关闭了,在风雨交加的晚上,没人能看得清楚他被黑暗遮盖住的表情,修士在荒野中奔跑了起来。
‘’小镇已经有三年没有下雨,守着神庙的巫女都携带着绝望开始了漫长的迁徙,角落里屋梁上窗户格子之间的蛛网上的蜘蛛都不在了,只有灰尘和沉默留了下来。一切都停止了流动,小镇好像又被掷回了宇宙的以太之中,失重,浮游在虚空里,失去庇护。小镇终于了无生迹,最后的生命被死神收割,变成了死镇,神灵终于悲恸,那一夜,雷鸣电闪,风雨交加。“
很多很多的故事,看过的,听过的,其间爱恨狂张恣意汪洋的,或是缜密细腻稳稳当当的,再者热闹非凡跌宕起伏的,时光数十年碾压过去,能记起的也只有这些零星的片段,大段大段作者费心劳力的人物对白都不见了,一个无关的雨夜却在记忆上留了下来。
遭逢暴风雨的时候是在渐入夜晚的黄昏,环顾一下我们的处境,齐尔蒂亚山脉巨大的山谷的荒野中,天色比平时更早地暗了下来,先是风起,在山谷无数沟壑间散开来的风,没有丝毫的方向而言,卷携着山中各种植物的叶子,打在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还要注意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小石块带来的危险。然而让人惊悚的却是声音,强风灌入,撞击在挡住前路的山体上然后猛然转向,野蛮地蹂躏过树木,践踏过河流,不受控制,强大,此起彼伏,重重包围,人在渺小的时候恐惧就大了起来。
接下来是雷电跟倾盆而至的雨水,自然的力量只能在旷野中体验到,在人类聚集地的建筑以及其他的人造景观中,人工圈养的自然物象带着镣铐,温恭而乖顺。然而当你行走在泥泞里,感受到从足底一路传到膝盖的大地的振颤,才知道雷电的狂野,天空中远远地一道闪电划破夜幕根本就是糊弄小孩子的童话,从天而降直击山顶的落地雷让整座山轰鸣,这才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的宣言。
画家一如不关心方向一样不关心这场暴风雨,山谷里的风景发生的种种变化,早已经让他应接不暇,“眼睛不够啊,你说,人为什么没有进化出一圈的眼睛?”不去理会这种恶心的想象,我一心想着拉他走得快一些,湿透的衣服和大风已经让我冷得够呛。自然之美艺术什么的都滚一边儿去,生存意志才是最强大的意志。如果不是累坏了,我一定会把身边这个所谓的画家一棍子敲晕,没有意识的家伙控制起来才容易,拖着他也比现在的进度要快。
而我可以不计代价等他的时候,也只有在他作画的时候了。有时候很快,他一颗不停歇地移动着画笔,像是被忽然而至的神谕击中,必须在神迹短暂的显像迅速抓住。这种时候我还来不及数过天上大朵大朵的云,看不到风把它们吹散之后重新的聚拢。更多的时候是我在小憩中几次醒来,都看到他在跟平面,线段以及虚构的空间较劲,流动的光线叶变换了好几个角度,他用足够的专注与耐力在跟着什么沟通,那是一个我无法了解的世界,大概是他画笔下的世界,大概是掌管艺术的美神。我总是被这样的人吸引,他们所拥有的我永远无法抵达,却能模糊感应的世界。
决定追随画家的脚步的决定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雨伞完全成为了装饰物,我卷起湿了的裤筒索性决定在这个乱序的世界里漫步,这个梦境的营造者显然不具有设计或者说规划的天赋,既不像我曾经走过的许多城市那般有着令人惊奇的材质或者脱离常识缰绳的想象,也显然不想把一切规划地井井有条,而是随意地,想到什么就安插了一把,所以那段时间我生活的地方没有一条可以行走无阻的大道,而你的目的地明明尽在咫尺了,一条瀑布很有可能出现在你路的前方,你不得不另外选择另外一条路重新跋涉。
我在一条满是茂密的梧桐的路上,尽头处出现了一座小丘 ,一条人工的小路歪歪扭扭地攀爬到山顶,在绿色成冠的地树丛里露出弧形的天文台天顶 。我以闯入者的身份出现的时候画家正在墙壁上驰骋的他的想象。而我,看见了星空。画家把天文台这张荒废的画纸铺展开波澜的星空,湖水泛青,镜子一样水面的后方垂落到大地的天空,星星不再是孤单的光点,而是炫目如月,形状成带,组成巨大的图腾,漫天全是更加巨大更为精致的图腾,足以把眼睛全部撑满。
事实上对于色彩一段时间里 产生了疲倦感,相似的审美需求总是在一个同质的社会中传染开来,人们对于晕染开来的浅色或纯色有了一样的喜爱,轻飘飘的绘画到处都是,人们把微小的情绪当作是对世界的敏感,把幼稚的故事当成童话来创作,在那些连接不起来的线和面,单调重复着单调,寂寞与孤单,温暖与治愈成了最大的卖点。
而在这个废弃的天文台里,色彩终于自由了,线条恢复了生命的能量,在一个没有桎梏的想象中,它们飞了起来,摆脱了如轻烟萦绕的阴柔,力量从被遗忘的角落之中回归,爱回到了原点。
跟着画家在这个没有格局,无比混乱的城市里又呆了一个秋冬,期间避开了所有有人群的繁华地带,看着他让荒废的工厂在画纸上重生,被拆除的楼宇留下最后的影像,颤颤巍巍的老人。在用枯叶树枝燃起篝火的黄昏,我们决定走出尽是工业文明占据的城市,造访尚留有帝国时代遗迹的齐尔蒂亚。
一整个冬天我呆在久违了的图书馆,在发黄的书卷里追踪着帝国的步伐,常常在厚实沉重的帝国史里一晃神就是一个下午,还有许多齐尔蒂亚的传说,民间故事,让人失神或者发笑。骑士是如何爱上了王后,失败的暗杀者以及篡权者头颅镶满了王位前的大殿,被弄臣耍得团团转的公爵,战争胜利之后的屠城。
在放下书本的漫长冬夜里,现下的生活跟历史交叠起来,几千年前的先民挣扎抗争,几千年后的子孙们也还是在无边的苦海里沉浮,生老病死,爱恨分合,圈子兜的极大,乐观者积极光明的未来多少年了依然没有到来,悲观者的世界一天一天地坏了下去多少年也还没崩坏,历史哪里宏大,儿戏似的,都是幻灭感。
而齐尔蒂亚山脉之旅耗费的时间也远比我们一开始打算的要长,沿途的小镇村庄一呆就是我我们计划之外的几天,久别乡野之后风景带来的新鲜感都在冲击着人的感官,年幼时在山野里随意摘野果,捕山鸡捞河虾的记忆复活,双手皆痒,林间田地之间来来往往,一天一天过得极快。再者架不住我的劝诱,要画家讲几件路上遇到的奇闻异事,画家受制于语言的表达力,只能借由画笔在大大小小的纸张上快速描出来他在各地游历的见闻。
在他所画的所有人物,一律都隐去了表情,然而发饰,服装,背景一切都交代的很清楚,带来的效果是惊人的,并不是想象中的麻木感,而是恰到好处。用画家的话说就是,表情是既不准确又不诚实的表达,写实了画是不对的又不能可以矫正,干脆不画,把周围的事物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交待清楚,表情这种东西会自动浮现出来。所以即使是在他笔下的闹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因为着姿势的不同,都能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而在这种时候,我反而对于焦点之外本来作为背景的这些人群的表情有了更多的关注和想象。一个人的姿态和表情,足以呈现他的生存状态。
跟着画家的日子里,因为岁月磨损和疲惫倦怠而变钝的观察力一天一天地恢复起来,这当然不是一件全然的好事。途径的众多修道院或衰败或中兴,本属一教,却因为细枝末节上教宗教义的差别而撕破脸皮,反目成仇也不一定,即使是信仰,也划分为三六九等,往稍远处一看,阴影处的命运只显露出嘴角的弧度,分明是嘲讽,是戏弄。这些原本不关心的事情,却在看到某个修士得意或者寂寞的身影时,从意识中折射出来。
如此说来,在某种意义上,我跟画家都是带着对城市的失望而出发的。我不过是这座城市中极其普通的一员,是画家画作中充当背景的角色。正是这个很大的背景中,在城市中阴郁的脸,一张又一张悲伤的脸努力地在他的意识里扩张,对他的伤害是不可逆转的。
本来想躲过时代的暴风眼,结果还是陷入在现实的乖戾的暴风雨之中,雨越下越大,路的前方消失在黑暗中,下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依然遥不可及,我跟画家的衣服被雨水浇得湿透,冷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