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低着头,手指依旧绞着衣角,脸颊绯红,像熟透的桃子。
“何... ...何珍...”常青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他鼓足勇气,掏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笨拙地塞到何珍手里。“给... ...给你的... ...我自己... ...磨的...”
何珍认出了那块手帕——是她那天按在他烫伤掌心的那块!她疑惑地打开手帕,那块带着泥土和河水气息的红砖心露了出来。粗糙的棱角,歪扭的心形轮廓,还有中间那个深深镌刻的“珍”字。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凹凸不平的刻痕,指尖感受到砖坯尚未干透的湿润和微凉。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鼻尖,酸涩了眼眶。这块小巧的砖心,比任何金银首饰都更重,重重地砸在她心坎上。这是窑火的烙印,是他汗水的凝结,是他用最原始、最质朴的方式刻下的誓言。她仿佛又看到了他扑向滚烫砖块时那不顾一切的身影。
她抬起头,眼中水光潋滟,嘴角却弯起一个极亮的笑容,用力点了点头,把那块沉甸甸的砖心紧紧捧在胸口,仿佛捧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谢谢...”她的声音细细柔柔,像柳叶拂过水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你的手... ...还疼吗?”
“没事了!”常青连忙摊开手掌,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皮糙肉厚,不碍事!”
气氛似乎轻松了一些。常青笨拙地问着何珍的年龄、家庭。何珍家里兄弟姐妹四个,还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大哥和大姐已经结婚。何珍也问起常青的家。常青沉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揭开一块陈年的伤疤,将自己十四岁丧母、酗酒暴戾的父亲、早早辍学养家的姐姐、那四间徒有四壁没有门窗的破屋... ...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没有遮掩,没有粉饰。
他说完,垂下头,不敢看何珍的眼睛,等待着预料中的退缩。然而,回应他的却是长久的、带着温度的沉默。他忍不住抬眼,撞进何珍的目光里。那目光清澈依旧,没有一丝想象中的嫌弃和鄙夷。
何珍也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浓眉如墨,鼻梁挺直,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倔强和坦诚。虽然穿着破烂,身板却像河堤上的白杨树一样挺拔结实。她想起村里那些油嘴滑舌的后生,眼前这个无比真诚的常青,像一阵清冽的风,吹进了她心里。
“我... ...我愿意跟你交朋友。”何珍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像颗石子投入常青心湖,激起千层浪。她脸上飞起红霞,飞快地看了一眼常青,“我该回去了。”说罢,转身快步离去,留下常青一个人站在柳树下,望着那浅蓝色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自那天起,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柳树便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角落。收工后的傍晚,他们便溜到这里。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听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有时低声交谈,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爱情的幼苗在砖窑厂的尘土和柳树的荫蔽下不断滋长,转眼间到了九零年的夏天。
这天,何珍说起了父母想让她给二哥"换亲"的烦忧。"换亲?"常青第一次听她提起,眉头拧紧,"为啥不愿意?"
何珍的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我凭什么要给他换?他有本事自己找去!现在是新社会了,我的婚事我自己能做主!"她激动地攥紧了衣角,"我姐就是给我大哥换的亲!嫁了个比她大十二岁的丑男人,整天挨打受气!我姐给他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可换来什么?我大哥娶了媳妇就忘了姐!我姐宫外孕差点没了命,他连看都没去看一眼!这样的'换',哪里是亲?是拿我姐的血肉去填窟窿!"
她抹了把眼泪,倔强地昂着头:"去年春天就有人给我说媒,男方腿不好,想用他妹妹跟我二哥换。我说我不愿意!我就想找个五官端正、身体健康、我自己看中的男人!打死我也不换!"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像砸在泥土里的石子。
常青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一股混合着心疼和敬佩的热流在胸腔里奔涌。他猛地抓住何珍的手,那手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何珍!我过几天就托媒人去你家提亲!"他目光灼灼,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正大光明地娶你!"
何珍的手在他粗糙温暖的掌心里轻轻一颤,却没有抽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常青,那眼神里有依赖,更有决绝:"我听说最近又有人到我家张罗换亲的事,你要尽快,要是他们真不答应......常青,咱俩就跑!跑到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去!我们村就有姑娘这么干,现在孩子都好大了!"
"不!"常青握紧了她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传递某种磐石般的信念,"我不能让你跟着我偷偷摸摸地跑。我要你风风光光地进我常家的门!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何珍是我常青堂堂正正娶回来的媳妇!"他眼中闪烁着不容置疑的光芒,那光芒驱散了何珍心头的阴霾,让她冰凉的手也渐渐回暖。
常青回到工棚,左思右想,当天就找到了厂里跟何珍同村的机修工老陈,托他到何珍家里说媒。
老陈叹了口气,满是油污的脸上皱纹深刻:"青啊,叔知道你是个好小伙。可提亲这事......不是叔不帮你,实在是你丈人那脾气......唉!"他摇摇头,"何珍她爹,在何家洼是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家里上上下下,没一个敢忤逆他的。他就指望着何珍给她二哥换个媳妇回来呢!我要是去提,准得碰一鼻子灰,弄不好还连累何珍挨打。"
常青的心沉了下去,像压了块湿透的砖。老陈看他脸色灰败,拍拍他肩膀:“孩子,你也别太灰心。这世上啊,凡事讲究个缘分。缘分到了,石头也能开花。等等看吧,兴许有转机。”这苍白的安慰,像风中飘散的煤灰,落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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