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的手！”何珍的目光落在他烫红起泡的掌心，惊呼出声。她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衣襟里摸出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蓝花格手帕，按在了常青受伤的掌心上。微凉柔软的布料接触到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
“没... ...没事！”常青这才回过神，脸上火辣辣的，舌头也打了结。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姑娘那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心疼的眼神定住了。常青疼得眼前发黑，额上冷汗涔涔，但心口却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你...你叫何珍吧？”常青忍着痛，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盛满自己倒影的清亮眸子，鼓起勇气，声音嘶哑地问，“我...我叫常青。”
何珍按在他伤口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飞快地抬眼，对上常青的目光，又像被烫到似的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沾着煤灰，轻轻颤动了几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脸颊在乌黑的煤灰下透出窘迫的红晕：“...常青...谢谢你救了我。”声音细弱蚊蚋，却字字清晰。
“常青！你小子真是不要命啊！”“多亏了常青这小子！”车间主任和工友们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起两人，查看伤势。混乱中，常青只记得那双清亮的眼睛一直望着他，里面翻涌着恐惧、感激和关切。
傍晚收工，残阳如血。常青端着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蹲在工棚外的土墙根下，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碗里寡淡的玉米糊糊。左手掌心一跳一跳地抽痛，时刻提醒着白天的惊心动魄，但更搅得他心神不宁的，是那双眼睛，是那声细弱的“常青”，是那隔着薄布、带着微凉和颤抖的指尖触感。工友们还在唾沫横飞地议论他白天的“虎胆”，他闷头听着，黝黑的脸膛在暮色里也掩不住一阵阵发烫。
“常青...”一个细细柔柔、带着点怯意的声音，羽毛般轻轻拂过他耳畔。
常青浑身猛地一哆嗦，手里的粗瓷碗差点脱手。他霍然回头，只见何珍静静地站在几步开外，被暮色勾勒出单薄而清晰的轮廓。她显然仔细梳洗过，换上了一件干净的半旧蓝布衫，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脸上洗去了煤灰，露出清秀的眉眼。眼神羞怯，却又透着一股子执拗的坚决。她快步走到常青跟前，没说话，只是把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四四方方的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常青那只没受伤的手里。
“给...给你...”她低声说，“里面...是红药水，一小卷纱布...还有...两个我攒下的煮鸡蛋...”她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常青错愕的脸，又迅速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晌午...多亏了你...” 话没说完，她像是用尽了所有勇气，转身就要走。
常青只觉得手里的小包裹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手心发麻，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从胸腔直冲头顶。眼看那浅蓝色的身影就要消失在昏沉的暮色里，他脑子一热，什么穷啊富啊的念头全抛到九霄云外，脱口而出：“何珍！等等！”声音因急切而发颤。
何珍的脚步像被钉住般猛地顿住，疑惑地转过身来。
常青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舌头仿佛打了死结。他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她体温的小包裹，好像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傍晚的嘈杂：
“那...那个...明...明天下工后...能...能去河堤边上...那棵老柳树底下...说会儿话不？”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惊住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耳朵里嗡嗡作响，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珍显然也愣住了，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暮色模糊了她的表情。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工棚里传出的粗犷笑骂声和远处窑火沉闷的“呼呼”声在背景里回荡。晚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就在常青被巨大的懊悔淹没，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时，一声极低、却像柳枝抽打水面般清晰的回应，轻轻飘了过来：
“...嗯。”
何珍说完，像只受惊后急于逃回林间的小鹿，飞快地转身，浅蓝色的身影迅速融入了浓重的暮色中。
常青像根木桩似的杵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咧开嘴，露出一个无声却灿烂的笑容，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欢快地奔涌、歌唱！碗里剩下的糊糊仿佛变成了蜜糖，他几口扒拉干净，脚步轻快地朝工棚走去，左手的伤痛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喜悦冲淡了。老柳树...成了此刻他心中唯一燃烧的念头。
常青回到工棚，不一会又急火火地拿着几件东西出来，绕到窑厂刚熄火不久、尚有余温的废砖堆旁。他在里面仔细翻找，粗糙的手指被烫得发红也顾不得，终于挑出一块大小适中、形状还算规整的红砖坯。他跑到河边，就着清凉的河水，用磨刀石和破瓦片，对着那块湿软的泥坯，一下一下，极其笨拙又无比专注地打磨起来。一颗红色的、滚烫的心逐渐在他手里显形。最后，他用磨尖的铁钉，在泥坯尚未干透的表面，一笔一划，刻下一个深深的“珍”字。笔画歪歪扭扭，却带着近乎虔诚的力量。
第二天傍晚，常青把刻着“珍”字的红心，小心地用那块已经洗净、叠得方正的蓝花格手帕包好，揣在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早早来到了老柳树底下。
柳荫浓密，筛下斑驳的光点。常青背靠着粗糙的树干，心还在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汗。他怀里揣着那块沉甸甸的砖心，仿佛揣着一团火。远远地，他看见那个浅蓝色的身影穿过灼热的夕阳余晖，低着头，脚步有些迟疑地朝这边走来。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步都踏在他的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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