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每当城市里的桃子陆续上架,铺满街头,我总会想起故乡菜地里父亲亲手种下的两棵桃树。自从离开故乡,它们仿佛一直在我脑海中默默生长,没有风雨,却越长越深,像某种无法割舍的牵挂。
今天,杭州又突如其来下一场大雨。
送完爱人上班后,我独自回到家,站在玄关镜子前,看着那个被雨水淋得像落汤鸡一样的自己。雨珠顺着发梢滴落,湿衣紧贴在身上,狼狈,却格外真实。
我端详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忽然有些恍惚。那一刻,父亲的样子从记忆深处浮了出来。
他似乎也在镜子里,看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与他离世时的年龄重叠,三十岁左右的样子,正是风华正茂,刚学会在世界中稳住身体,却还没来得及说“我准备好了”的年纪。
那年他走得太早,我来不及问他很多事。他也没来得及告诉我,男人的疲惫与坚持,究竟该如何拿捏。
如今的我,顶着他的年纪,在风雨中奔走,在生活中琢磨爱与责任的模样,竟有些明白他当年的沉默、挣扎和不动声色了。
时间从不回答,只会让你亲自走一遍当年的路,然后在某个湿漉漉的早晨,让你在镜子前,和父亲再见一面。
去年的时候,堂妹结婚,我特地回了一趟那个小时候长大的故乡。
那个埋藏了无数记忆的地方,如今看起来竟有些陌生。人还是那些人,地还是那片地,只是我已不再属于它的节奏。
走到那片菜地时,我下意识的望向那边的空地。父亲曾种下的那两棵桃树,早已不在,我又看这个脚下躺着的像遗落在时光缝隙里的骨架。
听说是在我二十五岁左右被拔掉的。家里人说,那块地老是种不了粮,占地方,留着没用。我已经记不清,当年有没有人提前和我打过招呼。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我只记得,那是父亲亲手种的。
我突然想起爷爷说过一句话:“这种桃树叫’老桃树’,熟得晚,在别的桃子都过季的时候,它才刚能吃。”
爷爷顿了顿,又说:“你要吃,就得等,得等到八九月份才行。”
他的话我当时没太在意,如今回头想,心里竟涌出一种说不清的酸楚。
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太赶,赶着长大、赶着离开、赶着完成什么,却很少真正等过什么,哪怕是几颗老桃的成熟。
而那两棵老桃树,也许就是为我种下的一场等待——只是我走得太快,错过了它刚好能吃的那个季节。
我眺望着父亲长眠的山坡,一边带着仅存的思念,一边快步走向那个埋葬他的地方。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自己像极了小时候奔跑的模样——父亲站在前方,张开双臂等我扑进他的怀里。
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回应我了。
到了父亲长眠的地方,我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再往前一步。
或许是太久没人打理,那条山路被杂草淹没,加上早晨刚下过雨,泥泞难行。可我知道,那并不是唯一的理由。
我就那样站着,隔着几步的距离,望着他静静地躺在那头的山坡——像极了那两棵桃树,被连根拔起后,孤零零地留下一块沉默的土。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站在原地,像一个迟到的孩子,不敢再靠近一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失去不是轰烈,而是无声。你拼命想靠近,却只能静静地看着,无能为力。
风拂过山坡,草叶轻轻摇晃,像在替我说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望着那片沉默的土壤,就像多年前望着那两棵桃树——明知道它们再也不会发芽,却还是忍不住一遍遍回头看。
脚下的泥泞像是拉着我,告诉我该离开了。
可我舍不得。
于是,在心里,我轻轻地喊了一句:
父亲啊,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