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刃
1、
2006年5月22日深夜,我如常从乌鲁木齐一家小酒吧里溜达出来,打车回到了开发区我自己的房子,那是一个新小区里六层的顶楼,没有电梯,我一路拍着巴掌吵醒楼道灯,摸索出钥匙捅开门。屋里当然黑着,而我的狗已经寄养在父母家里很久了,说是寄养不如说是某种意义上的『遗弃』。我只是每半个月或者二十天回一趟父母家时,和这条名曰『胖胖』的西施犬短暂相聚。
但在另一种意义上,它又是幸运的。因为它终于离开了一个每天都需要长期独处的空间,终于不用每天直到深夜还充满警醒的等待着他不称职的主人回来。它不必再每每深夜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在一楼响起时,就开始吠叫、开始激动的抓门、开始充满期待那只漫不经心的手抚摸一下它的脑袋,或者一根迟到的火腿肠、空无一物的小碗里重新装满狗粮、见底的水盆里重新注满清水。是的,它也不必再讨好的舔那带着浓重烟草味的手指,不必趴在它不称职的主人脚边陪着他熬夜,不必在第二天周而复始的重复这漫长等待后的潦草时光。
『胖胖』对于父母而言,最开始的日子更像一个『无可奈何』的负担。或者说,母亲在最初接纳它的时候是非常被动的。因为我的父亲,这个『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根正苗红的红小鬼,却一路从中央干到了地方,从地方干到了边疆。这个仕途混得一塌糊涂的『资深秘书』在离休后的业余生活及兴趣爱好,着实有些让人琢磨不透。
而此时,我并不知道,几个小时后,我将永远地失去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2、
在父亲刚离休的那段日子,他整个人似乎都变了,性格古怪、像个孩子似的。有事没事儿就和母亲拧着干,一天到晚没事儿就在外面到处转悠着琢磨废物回收再利用,弄得家里乌烟瘴气的,到处摆得都是他『废物回收』回来后,清净处理或者自己动手修理后的『破烂儿』。那时候,母亲没少和他为此发生争执,偶尔我回来也会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但过后父亲依然我行我素,总之就是『你们爱咋咋滴,少管我的事儿』。
再后来,『废物回收』的事儿父亲倒是不干了,又弄回来一大堆各种颜色的硬捆扎带编菜篮子。父亲有双巧手,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一度家里有无数个图案各异、形状不同的菜篮子堆得到处都是,太多了摆不下就送人,家里亲戚、小区里和母亲要好的邻居家,买菜拎着的都是父亲编的菜篮子。之后,父亲还一度迷上了用烤箱做面包,他最爱用各种干果和发面做各种口味的干果面包,有一段时间我只要回父亲家,站在楼门口就能闻到一股浓浓的烤面包的味道。
养了一大缸热带鱼,死了买、买了死,周而复始。后来终于养出些门道了,养得还都是些食量巨大、性情凶猛的『地图』一类的大家伙。有一整子又迷上了养鸟儿,在家里繁育虎皮鹦鹉。虎皮鹦鹉又不会开口说话,但其中有一只特有灵性,名曰『小五』,时常可见其在屋里自由的飞着玩儿,父亲只要打个口哨或者唤叫『小五』,它就一溜烟飞落在父亲肩膀上,乖巧的蹭蹭父亲的头,用喙轻轻啄弄父亲的耳朵。后来,小五得病死了,父亲伤心了一段日子。而小五的儿孙们却再没有一只有小五的灵性,父亲养鸟的心情也就逐渐淡了。
再后来父亲又迷上了旅游和钓鱼。那几年里,他带着母亲全国各地的玩儿,爬黄山、逛苏州、登玉龙、上青城,走九寨沟……扛着三角架、带着摄像机,一路走一路拍,而在他的镜头下,拍得最多的不是风景而是母亲。而钓鱼这原本是铁路局老干处给这些离休老头儿们的『福利』,可母亲为了照顾有高血压的父亲,就每每跟着去『陪钓』。每次去钓鱼前一夜,准备简餐、做鱼食、整理渔具,第二天大清早五点就出门集合,找个大水库一类的地方,一钓就是一整天。长此下来,父亲『打海杆』的姿势倒是挺唬人,但每每渔获也就一般。倒是母亲这个『陪钓』的钓鱼水平一度成了几十个人里最好的。那时候,家里鱼多的简直没办法弄,亲戚朋友、邻居家吃鱼都吃怕了。
大约是因为旅游、钓鱼跑的地方太多、拍的照片、视频太多。觉得只是找个冲印店打印出来太小儿科,哪有自己动手来得随心所欲。好家伙,这还了得!2000年初的那几年,台式机虽然已经普及,但谁家也不会是喷墨打印机、平板扫描仪一水儿配齐,且电脑硬件配置都是独立声卡、独立显卡,软件从PS、CDR到3DMAX,再到各类影音编辑软件通通配齐……知道的,这是离休老干部『老有所乐』,不知道的当这是要开影视工作室呢!
这一玩就一发不可收拾了,除了旅游的照片、视频,全家老小、亲戚朋友、小区邻居,外加有着『小皇帝』待遇的胖胖,通通都成了他的『素材』。整天手持摄像机、数码照相机瞅谁顺眼就拍谁,拍回来就自己在电脑上编辑、设计,曾经一度亲朋好友、街坊四邻家的挂历都是父亲DIY的作品。为此,那一年新疆电视台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事儿,跑到家里专门进行了采访报道,后来这个报道还被弄到央视新闻上播了一通。为此,父亲特自豪,专门自己从电视上将这新闻专访录制下来,自己编辑后压成光盘,家里亲戚人手一份……
3、
在父亲生命中最后几年里,那是他与母亲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如果一定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的儿子。是的,我从来不是个好儿子。那么多年,我与父亲之间如同『宿敌』。我一次又一次的人生选择都与他内心的期许背道而驰,无数次的冲突、无数次的争吵、无数次我如一匹脱缰野马般决绝的离开他的视线。
2006年5月23日凌晨,父亲永远的走了。2020年5月23日,当我敲打下这些文字时,父亲走了整14年。但其实,他一直活在我无数篇诗歌与随笔里,并见证他的儿子如何从一个叛逆的男孩变成一个男人,进而成为一个父亲,终于真正开始慢慢读懂他,并开始用另一种方式,补全那段残缺的父子之爱。(孙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