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门人（栾博）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出塞二首》

（1）

庚子年。

1900年。

八国联军攻占北京。

慈禧太后仓皇逃窜。

巍巍帝都，沦为炼狱。

浩浩中华，逢此劫难。

在逃亡的人群中，父亲攥着我的手，望着身后破碎河山，泪如雨下。

他激动地说：

【但使龙城飞将在，岂有胡马度阴山？】

母亲拉着父亲的手，她安慰道：

【适逢乱世，连皇帝太后都跑了，我们这八竿子才搭得上的皇亲国戚，还留恋这里做什么？战火连绵，活着最好，此番投奔冰城千里迢迢，当家的，你可不能糊涂啊！】

父亲点了点头，站在高坡之上，擦了擦眼泪。

而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对我说：

【爹没用，祖宗的河山守不得，大难临头，只记得逃亡。文儿，爹希望有朝一日，当你成为了这个国家的守门人，不要学爹，为了性命临阵脱逃，要学学那些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壮士，学学历朝历代那些为国慷慨赴死的英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一族湮灭，安得偷生？】

说完这句话，爹转过头看了看娘，他眼眶湿润，声音哽咽。

【家里的，我想过了，为人父母，当作表率，当爹的要是个只知道逃跑的缩头乌龟，那么儿子也必然是个畏畏缩缩的怂包软蛋，我们栾家虽然算不上世代簪缨，但清清白白，却也不落这么个名声。只是……对不住你，当初成婚，许你举案齐眉一声携手，如今，国家危难，为丈夫我……怕是做不到了.】

母亲一把抱住了父亲，夫妻两人哭作一团。

片刻，父亲挣开母亲的手，一揖到地，仿佛当初夫妻对拜，到此为止。

而后，父亲大踏步地朝着那座已经沦陷的京城昂首迈进。

虽千万人，且往矣。

夕阳下，母亲抱着我，泣不成声。

我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

低低的，念着那首《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那一年，我只有五岁。

（2）

我叫栾博，字国文。

祖籍山东济南府。

昔日康熙皇帝平定三番，我家先祖定乱有功，被封为山东总兵世袭罔替。

后九子夺嫡，先人隶属八爷一党，雍正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自此家道中落。

辗转几何，到父亲这辈，入醇亲王府当差听命。

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爱惜我父忠实可靠老成练达，一再提拔，便入了九门提督候补衙门，专司东城巡务，执掌兵马。

后来，在我出生那年，得醇亲王爱新觉罗奕譞他老人家赏识，还让我与他的亲儿子，爱新觉罗载沣，也就是日后宣统皇帝的父亲，结下了桃园之义。

所以，说来可笑，虽然我本一介布衣。

但实际上，却是拐弯抹角的皇亲国戚。

有了这么一层无形的加持。

九门提督衙门府，俨然便是一副以我父亲为尊的姿态，自然而然，此次掩护太后皇上逃离一事，也有我父参与安排。

父亲本来也在南巡的行列，可因与宫中总管略有嫌隙，便被太后一纸调令，落在了留守京城抵抗的队伍。

父亲深知，虽有洋务运动百日维新，大清国力有所增强。但闭关锁国，故步自封，内里腐朽，糜乱不堪。

虽一座帝国参天依旧。

但大厦将倾，曾经天朝，如今危楼。

以京城现有兵力抵抗，不过螳臂当车，取死之道。

于是，在一番几乎一边倒地激战过后，昔日王城，就此沦陷。

八国联军烧杀抢掠，其中罪行，罄竹难书。

苟延残喘之中，父亲裹挟人流，逃亡避难，打算投奔远在冰城的叔父。

可当城中惨叫连连，杀人恶行无休无止之际。

尚有一丝爱国之心的父亲，终是无法再度前进。

他泪如雨下，他抓着我的手，言说日后当我有守国门之际，切不可临阵脱逃，做一个人人唾骂的无耻将军。

然后，他与母亲诀别，为了与我当一个榜样，毅然决然，慷慨赴死。

我与母亲没有取回父亲的尸体。

但是，我们知道。

父亲的尸体葬在京城。

假使他年青山有幸，当埋忠骨。

（3）

逃亡千里，此中辛苦，不必细说。

到了冰城，所幸叔父一家家境殷实，总归是给了我与母亲落脚之地。

一晃经年，长大成人。

1911年，我16岁。

大清王朝铁桶江山就此覆灭。

我那从未见过一面的皇帝侄子，也成了大清王朝最后一位领国的皇帝。

看起来，风雨欲来，天翻地覆。

可大势之下，风云诡谲，积贫已久的近代中国，仍是处于人间乱象。

那一年，我返京祭拜，想要为我的父亲在京城西郊寻找一处风水宝地，立下一座衣冠之冢。

可事起突然，路过山海关口的时候，我碰到一伙儿大洋国官商，昔日君臣之别，番邦小国，一朝小人得志，便在我国领地之内肆意妄为。

光天化日，竟要强抢民女欲行苟且。

我虽非习武之人，不曾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况我自幼随叔父学习西洋枪法，虽不敢说百发百中，但泛泛之辈，倒也没有我的对手。

于是，我雷霆出手，连续三枪枪枪爆头。

一时之间，大洋国商人阵脚大乱，举枪射击，想要将我一举击毙。

我知道寡不敌众，救下女子性命，也是转身一走，远遁而去。

奈何路途奔忙，在逃到一座小树林的时候，竟是不慎摔在了地上。

眼瞧黑压压的枪口瞄准了我的额头。

不甘就此赴死的我，拔出了枪打算搏命一斗。

正此时，千钧一发，追击而来的大洋国商人忽然中枪倒地，顷刻之间，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我惊魂未定，正彷徨时，树林深处却走出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穿青衫的中年人。

他伸出手，将我拉起，询问我受没受伤。

我摇了摇头，示意我自己可以行动。

中年人警惕的看了看四周，吩咐身旁的年轻人收拾战场，然后便低声叫我跟着他，再无多话。

一路走进了山海关中，在一间大宅的后门，他才径自停住了脚步。

三短二长敲门过后，有一个管家打扮的老人开开了大门。

中年人一言不发，只是负手一人走在前边，我跟着进门，到了厅堂，中年人方才轻轻开口，他沉声道：

【饿么？】

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不加掩饰。

【饿。】

中年人点了点头，吩咐管家预备饭菜，然后便一人走进了屋子。

那顿饭很是得味。

许是饿了吃糠甜如蜜，嘎嘎汤就着贴饼子，我一连吃了三大碗。

酒足饭饱，有管家将我带进了书房。

静室中，中年人换上了居家的常服，饮茶读书。

见我来了，中年人淡淡一笑，让我坐下。

我心中忐忑，不清楚中年人究竟是何身份，虽说救命之恩难以得报，但是非曲直，若真是牵连到了军阀混战，却也不是我想要淌上的浑水。

中年人似乎很懂我的想法，开门见山，直接与我表明了身份。

他说自己是国际情报组织东北地区的负责人之一，他叫陈明，代号卧龙，他很欣赏我在集市之中救人的表现，他说适逢乱世，能仗义出手得罪列强已然不易，而连发三枪枪枪爆头更是难得，虽然最后不慎摔倒险些遇害，但我整个行动的过程和初衷都是由衷令他钦佩。

接着，他与我介绍了一下国际情报组织存在的意义。

国际情报组织，是由一群天南地北，包括海内外同胞在内共同建立的秘密组织，其目的，就是为了孙中山先生所提出的那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而奋斗。当然，相较于战场之上殊死搏杀，国际情报组织的任务，更多是深入敌后，成为一颗潜伏的棋子。

不要小看这份工作，一个间谍，需要过人的胆识，需要清醒的头脑，需要对局势最正确的判断，需要对事件最正确的分析。

当然，还要有着对组织对人民绝对的忠诚，要有随时牺牲，为国家慷慨赴死的觉悟。

而且，你也许不会被人理解，为了国家，你也许不得不受昔日韩信胯下之辱，虚与委蛇，为了我们的敌人卖命服务。

间谍，注定是孤单的，像是黑暗之中那抹不易察觉的灰色，像是永远也见不到太阳的月光。

说到这，中年人陈明顿了顿，他望着我，嘴角浅笑：

【说这么多也许会把你吓跑吧，可……如果没有面对这份黑暗的勇气，也许战场之上的慷慨赴死更适合你，又或者，就是做一个安安分分的江湖人，也不错。这样吧，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你就告诉我，连同你给自己取下的代号。如果你不愿意，转身就走，此间事情不必再提，你我就当没发生过。】

我豁然起身，此时眼前，想起了父亲离去的背影。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我，眼眶模糊。

离去之前，我轻轻道：

【守门人，栾博！】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