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图片发自简书App

小阁楼

作者/穆清清


01

东北的黑夜仿佛被冻住,多嘴的小虫们都噤声,连路灯也变得呆滞。街上没有一点人影,所有人都早早地蜷缩进了被窝。遑论是崭新发亮的豪华金丝被还是年老色衰的干瘪补丁被,都各自精心呵护着天寒地冻下的一个美梦。寒冷与死寂无边地蔓延,偶尔有车轮碾过坑洼不平的水泥路的声音。

一间高不到一米五的“阁楼”上,刘四平的手机却突兀地振动起来,但刘四平完全没有听见。他身上覆盖了好多样东西,一床稀薄的泛黄的被子,隐约能看见被套上被烧的一个大洞;往上是一张粘了猫毛的粗毛毯,漫遍地起球;再往上还有一件洗得泛白的军绿大棉袄,“大”字一样摊开着。刘四平全身蜷缩得同豌豆般,尽力将自己的全身盖在被子下。

“阁楼”高不到一米五,整个面积也不过十平米。四六分处拉了一条粗麻绳,上面搭着一张红底黄花的床单,将两张床隔开,另一张床睡的便是刘四平十岁的女儿,杨婵。杨婵不久便被这嘟嘟的振动声吵醒,撑开仿佛被缝住的眼,怒气冲冲地叫道:“叔叔,你手机响了!”

刘四平被这一叫便醒了,连忙笨拙地拿起手机,是妻子杨玉的电话。杨婵的美梦被刘四平给打断了,暗暗嘟囔着:这么大声都听不见,是聋了吗。怒气不久便被睡意战胜了,于是又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刘四平将身上的三层“被子”全扯过来盖住头,小声地在被窝里接杨玉的电话。一扯,两只脚都露在了外面,他只好一边接电话一边挪着地儿、换着法儿蜷缩着。

“我到了,你快来车站接我,顺便给我带件衣服,快点。”那头杨玉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哆嗦地说着。

凌晨三点,黑漆漆的夜、咆哮的风……刘四平心里有些不乐意,但一想到杨玉一个人在车站也着实不安全,还是去接一下比较好,只好勉强嗯了一声。

阁楼上一只不过5瓦的节能灯,发着晦暗的紫色灯光,如果不静心瞧,一定分辨不出哪是灯光,哪是黑暗,光明与黑暗难得地融为一体。刘四平在这半明半暗中佝偻着腰,一件一件地往自己身上套衣服,最后艰难地将手臂从那军绿棉袄的袖管里挤进去,勉强完成了穿衣。脖子已经酸得厉害,一抬头却只听“嘭”地一声,撞到了屋顶,刘四平连忙捂着头,不出声,看帘子那边的杨婵没有动静,这才放下心来。

所谓“阁楼”,不过是在一间二十平米的狭窄门面里,因为空间实在不够用,便在离屋顶一米五左右的高度,硬生生嵌一层水泥地面。在角落里留一个一平方米左右的洞口,接着一架木梯子,通往地面。在阁楼上行走不得不佝偻着腰,忍受令人窒息的黑暗与狭窄。刘四平摸索着走到“阁楼”出口,一脚一脚地踩着梯子,哆哆嗦嗦地下了楼。

“一楼”也被一张大帘子一分为二,里边放着一张大床,床的那头是一间一平米的洗手间。这里住的便是刘四平的丈母娘,杨玉的母亲。夜色中,老人仿佛被吞没在煞白的大棉被里。帘子那头,是一口电锅、一个水龙头、一张油腻的方桌构成的厨房,由几张低矮的手工小木凳构成的客厅。卷帘门哗啦啦地一拉上去,整个房间便一览无遗。

哗啦啦,刘四平尽力轻手轻脚地往上撑开卷帘门,却还是不争气地发出了噪音。刘四平听见帘子背后的老人翻了个身,心里有些愧疚。卷帘门一合上,刘四平便与这屋里的温暖隔开了。青黑的天空默默地吐着雪花,路上半融的积雪被车轮与脚步踏碎,成为黑糊糊的泥。

离车站大概半小时脚程,刘四平左手拿着给杨玉带的大红色棉服,右手撑着一把大黑伞,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车站赶。路旁的树都光秃秃的,只剩干枯的树枝,偶尔几片枯死的树叶赖在树枝上。刘四平用两条围巾,一条黑的,一条红的,将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惺忪的眼睛。呼呼地刮着的风,却依旧将他的眼睛也吹得干涩起来。

到了车站候车厅,刘四平四下望了望,却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他掏出手机给杨玉打电话,连打了两个都没人接。莫不是出事了?刘四平被这一惊,完全清醒过来,又里里外外将车站找了个遍。已经快四点了,有赶早班车的乘客在长椅上以奇奇怪怪的姿势睡着,零星几个醒着的人也一脸麻木。

刘四平又打了个电话,响了两声却突然被挂断。刘四平懵了,正想再打一次,却突然收到短信:“你回去吧,我去朋友家住了。”

02

刘四平特意将银行的轮休调到今天,好和家人一起过冬至。银行里那帮年轻的保安都不过冬至,所以一点也不介意把今天的轮休给他。经过凌晨三点的折腾,刘四平直睡到快十点才起床。

杨婵已经上学去了。他起身把被子叠好,又把她的被子叠好,便下楼去。

杨母已经醒了,微睁着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屋顶。她戴着一顶棕色的帽子,遮盖住光秃秃的头,毛茸茸的围巾在脖子上缠了好几圈。她整个人又黄又瘦,就像揉皱的黄色旧报纸。床旁边是一个小柜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药,克挫替尼胶囊、维莫非尼片、甲磺酸奥西替尼片……

“对不起啊妈,一不小心睡过了。”刘四平连忙将方桌上的粥找出来拿电锅温好,给杨母端过去。杨母喝了粥,又吃了刘四平递过来的一把药片,便又躺下睡了。

方桌上乱七八糟地堆满了杂物:药盒、针剂、吃了一半的苹果、焉瘪的白菜、角页翘起的书、半截铅笔,还有几碗昨天的残羹剩饭。刘四平花了半天才将桌子勉强收拾出来一块可以放菜板的地方,便将饺子皮和馅儿都堆到菜板上,将手洗了好几遍,才开始哼着歌儿包饺子。白花花的饺子一下锅,二十平米小屋里便充满了饺子温润的香气,短暂地盖过了屋子里的药味儿。

杨婵中午放学到家,看见这一锅白花花的水饺,将书包一扔,便凑上去了。刘四平见女儿开心,自己便也高兴得眉飞色舞,盛了一碗饺子,吹了吹,又温声细语道:“刚煮好的,小心别烫嘴了啊……”杨婵也不介意他啰嗦了,接过碗就找个小凳子一屁股坐下去开吃了。刘四平又乘了一碗饺子,吹了吹,恭敬地递给杨母。

这时,杨玉拉着一个精致的小拉杆箱回来了。她两颊的肉仿佛被刀削掉了一样,肤色如同久熏的腊肉般,唇上一抹残余的红。她身着宝蓝色大衣,搭配着红色围巾,踩着黑色高跟鞋,一进门,灰色的小屋便斑斓了起来。杨婵瞧见了,淡淡地叫了声“妈”,便不再理。刘四平心里还有怨气,但一瞧见她那可怜又可爱的模样,还是给她端了一碗饺子过去。杨玉接过,看一眼大快朵颐的杨婵,又看一眼杨母,便低下头拿着筷子一下一下地戳着饺子,心尖儿仿佛也被戳疼了,但双眼却是如同沙漠一样干,干得流不出一滴眼泪。一碗饺子都被她戳烂了,皮和馅儿七荤八素地搅和在一起。刘四平也慢吞吞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饺子,仿佛被怒气噎着了似的,并没有多大胃口。

杨婵放下碗筷,往学校去了。

杨玉也放下碗,头依旧低着,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刘,我……对不起你。”

刘四平心里稍稍舒展了,没想到杨玉还能给自己道歉,一激动便一口吃下了一个饺子,但饺子还十分烫,他整个口腔被烫得火辣辣的,却依旧强装淡定连忙将饺子吞进肚子里。

杨玉见他不说话,便慢慢地走到他身前,蹲下。她本想伸手去握刘四平的手,却看见刘四平的手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她有点失落,便去拽他的衣角。

“老刘,我们离婚吧。”杨玉看着他的眼睛,怯怯地说。

刘四平慌了,他逼着自己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饺子,心里却一直在想:“她不是认真的吧,不是认真的吧……”

“我……这次去江苏,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朋友……不,一个男人……我是说,一个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男人……”

刘四平一听见“男人”这两个字,心立马就凉了。

“好啊,离就离呗。”刘四平努力控制住自己微颤的手,装作很潇洒地说道。她一定是找到了更好的人家,再也不用跟着我挤在这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受苦了。也好,也好……

“嗯。”杨玉僵硬地点了点头。她便起身去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想着:可惜我不能生孩子,真是对不起他。她这样想着,又扭过头去看刘四平,见他吃饺子的动作也慢了下来,便掉下了眼泪。


03

大大小小的家什将搬家的三轮车塞得满满当当的。司机是一个粗壮的中年男人,翘着腿冷漠地抽烟。杨婵背着书包,眼神直直地盯着车旁的一只白鹤。那只白鹤拢着翅膀,偏着头,黑滴滴圆溜溜的眼高傲地看着刘家来来往往地忙碌。

“婵婵,快上车。”破败的三轮车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杨玉一手顶着摇摇欲坠的包裹,一边向杨婵招手。

刘四平将杨婵递上车,挤出一个微笑,叮嘱道:“婵婵,一定要好好上学啊,好好上学……”又叮嘱杨玉道:“你也要多注意身体,趁早换个工作吧……”他又顿了顿,嗫嚅道:“实在没钱就来找我,无论如何,不要让婵婵,走你的路……”杨玉一听就眼红了,便将头扭过去不看他。

三轮车喘着粗气轰隆隆地发动,一旁的白鹤被这声音一震,便展翅飞走了。刘四平踮着脚挥着手,木讷地看着车摇摇摆摆地地渐行渐远。


04

每到冬天,东北的白昼便像迟到早退的坏学生。不过六点的光景,天已经完全黑了,只剩霓虹灯流光溢彩。

银行下班了,最后一个职员也跟刘四平笑着说了再见,刘四平也乐呵呵地挥手道别。

一会儿,刘四平端了一张木凳,坐到银行门口,面向车水马龙的街道,和着灰尘与飞雪,慢吞吞地吃着水饺。他一会儿看远处的灯,一会儿数着车,不觉间饺子便凉了……

刘四平收起凳子,回到银行大厅里面。他慢慢地放下银行的卷帘门,看着外头的灯红酒绿与自己一点点隔开。他想起以前在出租屋里也是这样的卷帘门。他摸着黑将一块竖立的门板搬出来,放到银行大厅正中央,放平了,又将杂货间的被褥都搬出来,铺在门板上,堆得像小山丘一样,最上层依旧是那件泛白的军绿色大衣,他便像仓鼠一样钻进去睡下了。


_THE END_


作者简介

穆清清:想回头抱抱当年的自己,告诉她:你一直都很棒。

写作初衷:为钱改嫁的薄情女,也是卖身给母亲治病的孝顺女;孝悌友恭的好男人,却落得妻离子散、孤独终老。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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