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秋稻熟了,一片金灿灿,耀眼的明黄,从村子的前方出发,浩浩荡荡地一直向远方的侧船山蔓延开来!
手拿银镰的乡亲们,等不到稻子更加谦虚地低垂自己的头,就在八月的某一天,齐刷刷地出现在村前的水稻田中。他们无一例外,会戴着一顶草帽,套起粗布的袖筒,弯着腰,用一把弯镰,“唰唰”地把一把把丰硕而金黄的稻子放到在自己的脚下。偶尔,他们会稍稍欠起身子,腾空自己的左手,擦拭额头金黄而饱满的汗珠,然后用力地一甩,于是,收获的喜悦,就伴着这微微的湿润,在这江汉平原这块肥沃的土地上肆无忌惮地盛开起来!
休憩了很久的晒谷场,开始苏醒过来。乡亲们拔去了在晒谷场葳蕤的车前草、刺苋、苦艾、狗尾巴草,夯土的夯土,填挖的填挖,不一会儿,破落的晒谷场又重新展现出了生命和活力,在村口的水田边,在乡亲们的眼眸中,再次地鲜活起来。水田里收割的稻子,被一捆捆,一抱抱送到这八月空旷的晒谷场,小山似的堆积着,在阳光下,泛着迷人的金黄。
木制的杨风机,竹制的杨箕,蛇皮袋缝制的大块地铺,细蔑编制的晒谷席,纷纷上场,塞满了原本并不宽敞的晒谷场。此时的晒谷场,活生生宛若一个小型的农具博览场,上面不仅展览着各式各样的农具,还展示着乡亲们劳动的剪影——开始脱谷了,乡亲们抱起一大把稻子,玩命似的把谷穗向石碾子摔去,金黄的谷子,便四溅开来,骨碌碌地在石碾的四周滚动着、旋转着,然后站立不动,把自己砌成或厚或薄的谷堆!已经脱粒的,便拿起扬箕,盛起晒谷场的谷子,向天空扬去,饱实的谷子哗啦啦地落在自己的脚下,而空瘪的谷子、稗子就随着风,向远方飘去。也有用鼓风机的,将刚刚脱粒的谷子放进鼓风机里,摇起鼓风机的手柄,鼓囊囊的谷子就从鼓风机的肚皮下钻出来,而空瘪瘪的谷子,就从鼓风机的屁股后方随风而去!
小孩子也不闲着,虽然干不了什么事,他们也在晒谷场穿梭着。父母吆喝:把水递过来,让我喝一口!于是,就屁颠颠地跑过去,递给父母一葫芦瓢儿,待到父母咕噜噜喝完,又屁颠颠跑回去,蹲下,捡起地上的谷子,放入嘴中,咀嚼着,抬起头,看着父母忙碌!也有能帮衬父母做事的,父母打稻子,他帮忙递稻子,父母打得快,他递得快,父母打得慢,他也温吞吞的,仰着头,看那从四溅的谷子,在金色的阳光中飞翔。小孩子最喜欢的莫过于摇鼓风机了,即使踮起脚来他还够不着上升的手柄,但是他们还是愿意把整个身子吊起来,玩了命似的让鼓风机飞转起来!
八月,是乡村的老牛难得休息的月份,他们被农民们系在树上,悠闲地站着或卧着,咀嚼者青草,或把黑黑的眼眸递向远方,它们,仿佛等待着什么!
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慢近了,爆米花的人也慢慢近了,系在树上的老水牛似乎得到了某种召唤,仰起头,冲着天,“哞哞哞”地叫唤起来!炸糙米的人推着木板车,慢慢地出现在了小孩们的视线中,他带着一顶破草帽,弯着腰,或许因着乡村的小路坑坑洼洼,他瘦弱的屁股使劲地往后翘,以至于身后拱起了个小山。孩子倒没留心吃力拉车的老汉,更多的把目光投向了车上的器具,那是鼓风机,那是火炉子,那是装炸好的糙米的袋子,这些,小孩子都能叫出名来,可是对于那黑黑的、圆不溜秋的、鼓肚子的炸糙米的铁葫芦,小孩子就真不知道给它取个什么名字!于是,他们私下底议论开来:“是不是炸弹,我在小人书里看过,炸弹也是鼓肚皮的!”“瞎说!要是炸弹,我们不早就去见阎王了!”“哪里是炸弹,比炸弹厉害着呢,是原子弹!你看,它肚皮圆圆的,还不是原子弹!”“放屁,原子弹是炸人的,这是炸米花的!”终于有个明白人开了腔!似乎周边的小孩也认为说得有道理,便不议论了,只是直愣愣地望着车上的炸糙米的器具,寻思着怎样向父母开口,要几毛零分子的钱,或者用五月收获的陈米抵钱,爆几斤米花!想着想着,口水就扑扑地从嘴角垂落下来!
这时候父母,是最大方的了,一则因为刚刚收获,喜悦还没褪去,二则小孩儿在这农忙之时,的确流过汗、出过力,小孩子要爆米花的要求,父母几乎上没加思索,便一口应承下来。孩子像鸟一样各自飞到自己家里了,装好米,捏好零票子,提着装着米的蛇皮袋子,又飞一般的赶回来,争先恐后地围着老汉排队、站定,一边焦急地等待着!
老汉却并不着急,温温吞吞地踱着碎步,把放在板车上的器具一件件搬下来,放在在一棵粗壮的杨树的下面。然后,慢慢腾腾地生火,慢慢腾腾地往炉里添着炭,慢慢腾腾拉起风箱,风箱嘎吱嘎吱地唱着歌,老人间或咳嗽几声,时间,似乎在这里慢慢停滞下来了!小孩们都看得不耐烦了,一个个口爆粗口,骂娘的,推搡的,什么都有,更有甚者,身子前倾,恨不得走上前去,去帮忙老汉。而老汉似乎根本没听到这些孩子的吵囔,也没有在乎这些粗鲁的骂声,而是继续地挂着憨憨的微笑,拉着风箱。等到炉膛里的炭火由暗红变为明亮,老汉才停止拉风箱,站起来,走上前去,接过排在最前面的孩子的蛇皮袋子,一步三晃地踱回风箱旁。老汉将米倒入圆肚子的铁葫芦里,撒上八九粒糖精,然后拧好那牛角似的盖子,将铁葫芦支起来,放在炉子上,带着手套,娴熟地捏着铁葫芦的另一头的手柄,慢慢地摇起来。
炉火轻轻地舔着铁葫芦黑黑的肚皮,间或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铁葫芦摩擦着铁支架,轻轻地唱着歌;炉火映衬着老汉黑黝黝地脸庞,汗珠儿在脸上轻轻滚动!孩子们在一旁瞧着,屏气凝神,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生怕这在火上烧烤的铁葫芦爆炸了!有些胆小的,在这时候闭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更有甚者,干脆躲得远远的。约莫一刻钟的样子,老汉估摸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停下了摇的动作,对这我们这群小孩们大声喊道:”出炉了,出炉了,小娃们把耳朵捂上!“小孩们听到这叫声,立马停止了吵囔,齐刷刷地举起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大胆的,还敢睁开眼睛,胆小的,却早早地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老汉把铁葫芦从炉火中放了下来,斜靠在一块砖头上,然后将一个长长的布袋子套在铁葫芦的牛角的盖子那头,闭着眼,侧着身,用脚使劲地向牛角盖子踩去!只听”彭“的一声巨响,一股热气向布袋子冲去,爆米花便鼓鼓囊囊地挤满了布袋子,虽然是八月,热气却在布袋上蒸腾着,而香味,早就从孩子们的鼻孔之中钻了进去,钻进五脏六腑去了!孩子们睁开了眼睛,一个个围拢来,兴奋地叫着、跳着,也一个个伸出自己的手,问第一个爆米花的孩子要米花吃!第一个尝鲜的往往不是孩子,而是老汉,他伸出手来,往布袋里掏,抓出一把白花花的爆米花,直接往嘴里送,边吃边说:”不错,甜!香!“接着,他会又抓出一把,放在爆米花的孩子手上,还不忘叮嘱着孩子:”给别的孩子也尝尝!“
有些时候,也听不到”彭“的响声,那是老汉的力气没有用足,或者是老汉的脚底踩滑了!捂着耳朵的我们还静静地等待着,却半天没有动静,一个个睁开眼睛,放下了捂住耳朵的手,没料到,说时迟,这时快,老汉恰巧踩响了铁葫芦 ,没有半点心里准备的我们,被惊天的响声吓得魂飞魄散,碰到一个人就直往别人怀里钻,嘴巴里,哎呀呀地叫唤个不停,等上半天,才缓过神来!
”我的个妈勒!吓死个人了!“有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原子弹爆炸肯定是这样的声响!“有打趣的。”个老不死的,把老子吓死了!“有骂人的。我不知道,老汉有没有听到这些难听的骂人的话,只知道他什么也没有说,依旧挂着憨憨的笑容,默默地接过第二个小哥子的蛇皮袋,把米装进铁葫芦作,继续摇着铁葫芦的手柄,拉着风箱,继续在红艳艳的炉火上烘焙着第二锅的爆米花!
老汉的确是听不到这些骂人的话了,听父母说,他是一个聋子。那是一次爆米的意外事故,可能是铁葫芦在炉火上转的时间长了,当他踩下铁葫芦的盖子时,一声巨响,冲破了它的耳膜!